长安还是旧日的模样,我回来了,却依旧只能投奔陈遂,在寂寞中默默等待时机。
好消息终于来了。
得到车骑将军许嘉赏识的陈遂,终于向许嘉推荐了我,我还得以认识当年如雷贯耳的大英雄甘延寿。
甘延寿已经近五十岁,手脚矫健却一如青年。虽然我自认一直保持着练习弓马的习惯,但自问和他比试,依旧没有胜算,虽然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
那天深夜,我被召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的夜景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高大的殿阁檐角在暗夜中显出狰狞的剪影,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但以前我都是作为执戟的郎中,担任着特定殿阁的守卫任务,从来没有敢迈入殿内一步。这是第一次,我作为商议政事的官吏堂堂正正地被召进温室殿。
温室殿中灯光明亮,堂上四角都点着枝形的油灯,总共有数百点火光在殿中闪烁。许嘉正坐在温室殿的东面。正南面的座位是一位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黑色绣花的便服,头上戴着缀满明珠的皮弁。西面位置则坐着廷尉陈遂和甘延寿两个人。虽然灯光黯淡,我似乎仍旧看见陈遂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一个宦官匆匆走到我身边,轻声道:“赶快上前拜见皇帝陛下。”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真见着皇帝了。我急匆匆紧走两步,跪在皇帝面前,稽首行礼,嘴里道:“草莽臣山阳布衣陈汤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一挥手,道:“免了。赐坐。”
许嘉这时开口了:“陛下,这就是臣向陛下推荐的陈汤。”
“很好。”皇帝把头转向我道,“你的对策书我都细细看了,文字华丽,见识不凡,果然有才。如果朕派你去西域,你能保证比胥楗和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区的安全吗?”
我大声道:“臣不敢以生命担保,但臣一定夙夜匪懈,千方百计消除陛下的忧虑。”
皇帝似乎有些惊讶,笑道:“君敢请缨去西域镇守,竟然如此惜命乎?”
“臣不敢惜命。”我说,“臣的一条犬马之命算什么,岂值得用来担保西域的安危?如果西域果真有恙,便是斩臣一千次,也不足以塞责,所以臣只敢用臣的一片赤心担保。”
“很好。”皇帝高兴了,他叫道,“据说你对西域的山川地势了如指掌?”
“臣流落在西域康居有两年之久,每过一个山川都会画图做记录,臣就是做梦,也能知道哪些地方有河流,哪些地方有山脉。”
皇帝重重地点了点头,笑道:“很好很好。”他把目光移向陈遂,果断地说:“陈遂听旨。”
陈遂赶忙跑到皇帝面前跪下,他的腿脚似乎不大灵便,跪下的时候差点全身瘫了下去,好在他马上挺身跪直了。
皇帝道:“朕拜你为光禄勋,掌管宫廷防护事宜。”
陈遂道:“谢陛下。”
皇帝道:“为陈君结印绶。”
两个宦者立刻上前,摘下陈遂原来的廷尉印绶,换上光禄勋印绶。廷尉和光禄勋都是九卿之一,也都是中二千石,看似地位一样。但光禄勋是在宫中侍卫皇帝的长官,廷尉却只是掌管断案的法吏。在大汉的初期,廷尉曾经一度在九卿中地位排行第二,但到现在,地位已经远不如前了。陈遂迁为光禄勋,可以说是升迁。
陈遂结好印绶,谢恩退下。
“甘延寿听旨。”皇帝又道。
甘延寿也赶忙跑到皇帝面前,皇帝道:“朕拜你为骑都尉、谏议大夫加都护西域使者校尉,明日一早乘传车赶赴西域乌垒城,接替现任都护刀万年。有文书直接递送光禄勋,由光禄勋转呈朕。”
两个宦官又跑上来给甘延寿结上印绶。我心里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看来多年的愿望今天终于要实现了。甘延寿从布衣一下子升迁为比二千石的骑都尉兼西域都护,我怎么也不会太差罢。
我的心正怦怦直跳,听到皇帝又在叫我:“陈汤听旨。”
晕晕乎乎地我跑到皇帝跟前,刚刚跪好,就听得皇帝道:“子公君,朕决定拜你为北军中垒副校尉,协助甘延寿去西域乌垒城,监护西域三十六国,防备匈奴作乱。”他又面对陈遂,“君保举子公,认为他的才能卓越,可以靖平西域,君之眼光识人与否,朕不敢必,然有厚望焉。”
陈遂大声道:“若保举不当,臣甘愿依法抵罪。”
我们三人跪成一排,向皇帝谢恩,缓缓退出了温室殿。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长安蔚蓝的天空上,一行大雁正在快乐地飞翔。我望着天空,又看了看自己腰间葱绿色的绶带和亮闪闪的银印,呆立良久,眼泪扑簌簌下落。
坐在从金城令居县驰往敦煌的传车上,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悠闲的心情,而是充满了仇恨。传车经过敦煌县的时候,敦煌太守疏汉强出来迎接。我想起几年前见到前太守辛武贤的场景,不由得柔肠百转。不过几年工夫,那位威名赫赫的破羌将军已经死了,而我是第二次回到故地。
疏汉强属下有几个掾吏仍是熟人,见了我惊讶道:“原来副校尉君是故人,没想到君当年突然失踪,再次出现却已经位至二千石了。”
我淡淡一笑,谦虚道:“皇帝陛下过听,授臣为北军中垒副校尉,实在心中有愧啊。当年受到辛府君的提拔,如今不过数年,府君已然成为古人,真是不胜感慨。”
一个掾吏道:“唉,当年君失踪时,辛府君非常焦躁,到处派人寻找。后来有人说看见君当天去过羌人富翁归何家,于是辛府君派吏卒系捕归何,归何坚决不肯承认,最后竟死在狱中,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归何是不是说谎。另外,他雇用的弛刑戍卒张松,据说也有参与,那次一并死在狱中。”
张松就是猴子的本名,我的脑中顿时闪过上一次被归义羌人归何灌了幻药卖到康居的情景,猴子是我的兄弟,他参与了这件事,恐怕也是受了归何的欺骗,并非他的本意,可惜竟为此而死。想起了在康居市集上见到倚苏的第一次,眼泪几乎又要流出来。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地离我而去?如果她能忍辱负重,她还活着该有多么的好。我现在不就来救你了吗?我带着汉兵来了,可是你已经看不到我率领汉军进击郅支的威武模样。
我背过身去,偷偷擦擦眼泪,回头强笑道:“归何和张松都死了么,唉,其实和他们无关,是我自己不辞而别……”
出了敦煌城,甘延寿显然察觉到我的反常情绪,问我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我骗他说,旧地重游不免有些喜悦和伤感。他摇头道:“子公是个伤感的人,我今天才知道。我看你是读多了简书,到了西域,天天面对黄沙,恐怕你什么书也不想读了。你以前在康居流浪的时候可还有心情读书?”
我不置可否。
传车很快过了玉门关,不几日又过了尉犁城,再走几天,远方遥遥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的影子,那就是乌垒城了,它是用当地盛产的黑色石块垒成的。霎时间我心中的激动当真难以形容。
乌垒城外冷冷清清,城门戒备森严,等我们拿出节信和文书,对着城上大喊,吊桥方才缓缓放下。
城内的街道上也是行人稀少,透露出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息。偶尔遇到的人,也都不是汉人的打扮。士卒把我们领到西域都护的治所,都护刀万年已经带着鼓吹,在府门口迎接。对于我们的接手,他脸上的神色透露了他的求之不得。显然,这个孤处西域的弹丸之城,谁都不认为它是理想的葬身之地。在他们的脑中,从来不会考虑乌垒城虽然是个危险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个充满机遇的地方,只要机遇能把握好,很快就会有封侯拜相的机会。在汉家做到列侯,除了军功,其实再也没其他更便捷的道路了。
本来我们一直担心乌垒城已经遭到意外,到了之后,才发现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在接待宴会上,刀万年说:“最近有一次匈奴人离乌垒城几乎只有十几里了,我们守城的人少,所以向长安发了紧急文书,要求派人增援。”他顿了一顿,有些忧虑,“你们带的人不多,只怕……”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是很显然的。甘延寿轻松地笑道:“府君请放心,有我甘延寿在,看匈奴人敢不敢再靠近乌垒城。”
刀万年连连点头,也强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翼虎’甘延寿一向是名震北疆的。”
几天之内,刀万年就快速地和我们办完了职务交接手续,他如释重负地打点行李,准备回长安了。从他对包扎行李的士卒们不停地催促声中,从他登上传车时那一刻的兴奋表情来看,他是多么急于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我却按着长剑,站在土坡上,想对着康居的方向长啸。我想吼道,西域,我又回来了。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次在我的身后真的有一个强大的汉朝,它散落在西域的汉朝屯田士卒都归我指挥,只要时机来到,我就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我的才能。该死的郅支单于,你就等死罢。
不愧是关西宿将,甘延寿视察了一番乌垒城的守备,乐观地说:“还好。攻战不足,守则有余。乌垒城在我们手上,一定可以保证安全。”
虽然他说得在理,我却有些不舒服:“君况兄,难道我们打算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守候几年等待升迁吗?”
他有些惊愕:“当然也不,如果匈奴人敢跑到乌垒城附近来,我一定要他们好看。但是如果他们老老实实躲在康居,我们恐怕也没办法招惹他们。”
见我脸上颇有不悦,他又温言抚慰道:“子公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杀到康居去为你的小情人报仇。但是,你要知道,我们汉兵在乌垒城不过一千多人,加上在车师的戊己校尉屯田士卒,也不到两千。我们怎么去对付远在数千里外的匈奴人?”
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不服:“君况兄,我们汉兵虽然不多,但西域都护的节信可以征发西域各国的军队,如果顺利,征发五六万的人马不成问题。我从康居逃出来的时候,知道郅支的兵马不过两万,现在又过了一年,他连年征伐,连年获捷,只怕已经三万有余了。再不动手,只怕我们会更加被动。”
甘延寿笑道:“子公好大的脾气。你都三十多岁了,还这么气盛。我何尝不想立即击破郅支匈奴,封侯拜相,可是发西域兵是要奏请朝廷同意的,擅自发兵是万万不行的,我老了,可不想拿项上的人头来开玩笑。”
见他一副坚决的样子,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况且时机也确实很不成熟,我只好无奈地缄默不语。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修筑城防,前任刀万年当都护虽不能说当得不合格,但也不能说多优秀。乌垒城的城墙多有破损,只怕难以保证都护的安全。我们命令驻扎的士卒轮流劳作进行修补。由于大部分士卒还分散在乌垒城南的轮台屯田,能征发的汉兵更加不足。甘延寿和我商量后,决定临时征发一些龟兹、危须、尉犁、焉耆、乌孙等附近国家的民众来帮助我们。按照律令,西域都护府用节信征发诸国民众担任徭役是允许的,征发士卒作战则不行。
几天后,沿途邮驿反馈的消息说文书已经送到各国国王手中,他们的民众会陆续到达。大约一旬左右,按照位置的远近,这些国家的民众果然都相继来了,而且车辆、骆驼、牛马、粮食,络绎于道。有了他们的帮助,乌垒城的城墙修筑进度大大增加。我天天到城楼上巡视,有时帮他们象征性地打打下手,同时也和他们交谈,以便了解一些情况。西域诸国的话都差不多,我在康居待了数年,多接触西域各国人,简单的交谈对我来说毫无困难。
这些西域诸国人虽然干活的手脚还不算慢,情绪却不怎么高涨。除非谈到汉朝出产物品的时候,他们会饶有兴致地问长问短,他们对丝绸很感兴趣,抱怨自己买不起那么柔滑的东西。对于丝绸的形容,他们的言辞是粗鲁的,说那柔滑得像少女的屁股。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多少这种“少女的屁股”。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还很多,比如铁铸工具、马具甚至铜铸弓弩机。但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所关注的是他们怎么看待匈奴和汉朝。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些人虽然对汉朝颇加赞美,但谈到匈奴的时候,恐惧之情仍然形诸颜色。
“匈奴人的行动像闪电一样,他们的屁股和马的屁股是连成一体的,怎么颠都颠不下来。”一个龟兹人夸张地说。
另一个焉耆人连连点着他像鸟一样的头,同时龇着他斑驳陆离的脏牙齿,用手指着不远处正在交欢的两条狗说:“对,比那两条狗的屁股黏得还紧。”
另外几个人都开心地捧腹大笑,在说脏话自我取乐的习惯上,他们和汉朝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又一个龟兹人对那个焉耆人道:“但是匈奴人强奸你的婆娘时,和那两条狗黏得同样紧呢!”
焉耆人倒不以为忤,笑骂道:“我看你这家伙就像上次匈奴人打进龟兹时留下的种,你看看你的脸,又扁又阔。”
稀里哗啦,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我大声安慰他们道:“诸位请放心,有我们汉兵在,匈奴人再也不敢来了。他们的呼韩邪单于已经对我们大汉俯首称臣,上书要求保塞,现正居住在长城下当大汉的守卫呢,你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的话旋即遭到他们的纷纷反驳:“可是还有一个郅支单于,就在康居附近呢,乌孙人经常遭到他们的骚扰,苦不堪言。据说大月氏又和郅支暗通书信,准备臣服匈奴啊。”
“校尉君,你不是说还有乌孙的兄弟来和我们一起筑城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到一个?”一个尉犁人问道。
我也感到焦躁,文书送出去这么久了,乌孙人果真一个没来。我和甘延寿两人这几天都心里打鼓,难道乌孙人经不起匈奴人的进攻,又重新臣服匈奴了?前天我们刚派出了使者直接前去乌孙的首都赤谷城送信,看看情况如何。
又等了十几天,终于等到了两百个乌孙人。他们的首领走进都护府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看样子颇有不满。
甘延寿把首领呈上的文书看了看,摔在案几上,有点不高兴地问:“征发文书已经送达一个月了,你们乌孙人现在才来。而且文书上说征发五百名工匠,你们才来了不到两百,一应粮草也完全没有达到预定的数量,到底怎么回事?”
那首领直挺挺地道:“要是前两年,凭都护君要什么,我们乌孙都能送来什么。可最近两年匈奴伙同康居时时前来骚扰,不是勒索财物,就是大加杀戮,我们乌孙青年男子不知有多少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财物不知有多少被他们席卷而去,就现在来的这些人和粮草,还是我们国王挨家挨户劝服搜集的呢。”
甘延寿呆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大声道:“岂有此理,堂堂乌孙,是个西域大国,士卒就有十万,现在跟我说五百个人都凑不齐,还编造这么多理由。难道不知道汉朝西域都护每下一个命令,都是按照《军兴法》从事的吗?律令规定,乏军兴者斩,你有几个脑袋。来人……”
旁边的汉朝士卒齐齐答应道:“在。”只等甘延寿一声令下,就将这乌孙首领拖出去斩首。
“都护君要斩便斩,”那乌孙首领的神色不变,大声道,“总之我说的话千真万确。当年乌孙臣事大汉的时候,大汉皇帝曾经承诺保护乌孙不受匈奴侵扰,乌孙也立誓愿意听从汉朝西域都护的调遣,并按时供应汉朝驻屯军队的给养。现在上国没有践行它的诺言,却让臣国奉行它的义务,不亦难乎?况且,乌孙这两年的确人穷财尽了啊!”
甘延寿脸色铁青,大喊道:“来人,拖出去,斩。”
士卒跑上来,一边抓住乌孙首领的胳膊就要往外拖。我赶忙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