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问身边的贵人们:“诸位有什么看法?”
大家都面面相觑,左骨都侯道:“稽侯狦这个竖子竟然厚着脸皮跑到甘泉去给汉朝祝贺新年,简直无耻之尤。那曾是我们匈奴人祭祀天地祖宗的地方,后来才被汉朝人抢去,一直是我们匈奴人最大的耻辱……”
我皱了皱眉头,尽说这些废话有什么屁用。匈奴丢掉云阳甘泉是上百年前的事了,当年冒顿单于也没有把那地方抢回来,难道我们现在还有那个本事?
左大将须卜氏见我脸上不悦,赶忙说:“单于,刚才探子说汉朝已经命令董忠的两万骑兵驻扎在鸡鹿塞,随时准备帮助稽侯狦镇压反叛,看来是真的决定全力扶持他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也许驹于利受说得对,我们或者也可以学学秦人的狡诈,假装臣服他们,就算换来一些粮食、布匹,也可以解目前的燃眉之急啊。”
我心里暗暗赞同。说实话,听见稽侯狦得了那么多馈赠,我真的开始动心了。臣服不过是个名声,和实际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左大将说得固然有理,”我说,“但是稽侯狦那竖子现在已经占了先机,我们就算想假装臣事汉朝,只怕也来不及了。”
诸贵人也相继点头。
我假装无奈的样子,“不过为了匈奴的未来,我们不得不暂行这个权宜之计。诸位贵人,谁有勇气去汉朝充当使者?”
贵人们都面面相觑,没有吱声。显然他们担心到了汉朝会把命丢在那里。既然汉朝已经接受了稽侯狦,还肯再接受稽侯狦的仇敌吗?
我心里感到一阵失望,就靠这些人辅佐,振兴匈奴只怕有心无力。
把贵人们斥退后,我闷闷不乐地在穹庐里转圈。忽然我想起了儿子驹于利受,他前几天被我命令打伤,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也许上次我确是对不起他,他也是为匈奴好啊。
不知不觉,我出了自己的单于庭,踱到了驹于利受的穹庐前。门外的卫士看见我,慌忙跪下觐见。我挥了挥手,叫他们不要惊动驹于利受。我掀开兽皮帘子,一弯腰进了穹庐。
驹于利受正躺在骨制的床上,看见我进来,一蜷身就要爬起。我上前紧走两步,按住他。
“父亲。”他哽咽地说。
“我们匈奴男子,不要学秦人那样哭哭啼啼。”我说。
他抬袖擦掉眼泪。
我自言自语道:“稽侯狦去汉朝的甘泉宫朝见皇帝了。”
他沉默不答。
我看着他的脸:“如果我们再去,会不会太迟了?”
他马上回答:“不会,不会太迟,汉朝一定会接受我们。”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他说:“父亲,当年你带着我们隐居在居延泽森林中射猎的时候,我经常出去和汉朝边境士卒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不打仗的时候大家相处得还不错。我对汉朝人的脾气很了解,他们对我们匈奴又怕又恨,日夜希望我们能够永久跟他们和好。现在我们虽然衰弱,却也有数万之众,汉朝不能追击到漠北,就永远不会安心,如果我们竟然肯主动臣服,他们一定会喜出望外,又怎么会管迟早呢?”
“可是诸位贵人都不愿意出使汉朝。”我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他脱口而出:“我可以去。”
“你不怕吗?”
“不需要怕。”
驹于利受去汉朝出使,当了汉朝的侍子,说是侍奉皇帝,其实就是人质。匈奴自从冒顿单于以来,就没有给任何国家送过人质,我感觉自己真是匈奴先单于们的不肖子孙。这都怪稽侯狦,如果不是他首先做出这种事,我怎么会效法。我也是被逼的。
这期间我也没有闲着,因为从匈奴右地传来了坏消息。稽侯狦原来的一个部下在被我击溃后逃到右地,收编了他哥哥伪屠耆单于的数千兵马,竟然自大到了疯狂,也自称为伊利目单于。我正想趁着稽侯狦躲在汉朝的机会把右地收复,于是除一部分兵马留守之外,我几乎倾巢出动,向西边进发,没过几天,我在余吾水滨碰到了他的军队。战斗自然发生了。
这场不相称的战斗只持续了半刻,我很快击破了他的兵马,我的左大当户将他的首级撑在矛尖上大声呼喊:“反贼的头颅在这里。”他麾下的人马立刻全部停止了抵抗。
我兼并了反贼的兵马,现在我的士卒达到了五万还多。
余吾水边响起一阵欢呼,但是还没等我过足胜利喜悦的瘾,变故又发生了。
十几个匈奴骑士沿着余吾水风驰电掣般地奔来,他们是我派出的出使汉朝的使者。
“单于,汉朝赐给稽侯狦三万四千斛谷米和上万匹丝绸,对我们除了给足邸舍所需,没有任何其他赏赐。我们请求面见皇帝,汉朝的大鸿胪却不肯为我们传达。”主使飞身下马,哭丧着脸向我报告。
刚刚得来的欢喜一扫而空,我脸色铁青,看来这次算盘打错了。
“那驹于利受呢?他在哪里?”我问道。
“汉朝把他留住了,说是当成质子。既然臣服汉朝,就必须遵从规矩。”
我怒发如狂,觉得非要发泄一下不可,我手中的刀在暴怒中忽然从手中飞了出去,像旋转的风车一样,那个使者的身体登时被刀掷穿了。他奇怪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像破了的水袋一样,血从刀的侧面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他大叫了一声:“单于——”扑通往前一跪,直挺挺地摔倒在我面前。
刚才还欢呼热闹的人群登时像鬼魂一样鸦雀无声。
我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使者并没有罪。我恨恨地骂了一声:“那个竖子劝我向汉朝臣服,完全是自取其辱。他现在被汉朝扣留,也是咎由自取,让他为自己的过错承担代价罢。”
左大将须卜氏低头抬起眼皮畏缩地看了看我,说:“单于,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送了质子表示臣服,汉朝就不好意思自己发兵来打我们。我们尽可以有时间休养生息。”
“可是稽侯狦也有机会休养生息。而且有了汉朝源源不断的谷米和缯帛的帮助,他们很快就可以恢复得比我们强大。”我有些烦躁。
左大将说:“不然。汉朝不给我们谷米和缯帛,我们不可以从别的地方取吗?汉朝现在正当盛壮,我们不能去惹他,但是西域诸国有的是钱粮,如果我们得到了西域的供奉,照样可以变得强大,还需要害怕稽侯狦吗?”
我犹疑地说:“我也想这么做,不过现在西域诸国早就听从汉朝,怎么会给我们钱粮?”
“当然不会主动给,难道我们不可以抢吗?他们原先就是我们匈奴的属邦,对我们素来畏惧。只要我们发兵,就一定可以击破他们。”
“事已至此,也只有这么办了。”我无可奈何地说。
虽然这么做了决定,但是往西走的困难重重。西域靠近我们匈奴的第一个国家就是乌孙,这是一个大国,国中最多能招集十万兵马。如果是往年,靠着我们匈奴骑兵势不可当的力量,乌孙只能闻风而溃,但现在我手头只有五万士卒,绝不可能拿去和乌孙硬拼。
我决定采取一点儿计策,假装派人去和乌孙交好,等他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再突然发兵袭击。
真是祸不单行,我没等到我的使者回来,却等到了乌孙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像蝗虫一样朝我的阵地奔涌而来。
“单于,乌孙人果然来迎接我们了。”探子前来报告,他的面庞竟然充满了喜悦。
我哼了一声:“放屁。有派出这么多使者来迎接的吗?分明是来进攻的,给我立即披甲上马迎击。”
我的预料没有错,当那些骑兵从晨雾里露出轮廓的时候,每个人手上的弓都挽满了。接着,四下里响起了嗡嗡的弓弦声和箭矢的破空声,那声音连成一片,像一堵结实严密的墙,没有一丝罅隙和残缺。幸好我做了准备,箭矢射在我们的盾牌上,像鼓点一样,呼唤着我们进攻。我把跃虎的旗帜一挥,两翼骑兵立即张开,向乌孙人环抱而去。
乌孙人没有机会溃败逃亡,很快,他们就变成圈中的野兽,被我们恣意围猎。
还剩下了几个俘虏。从俘虏嘴里得知,我派去的使者已经被乌孙小昆弥乌就屠杀掉,乌就屠还将使者的首级送到位于乌垒城的汉朝西域都护治所。这也不奇怪,如果我是乌孙昆弥,我也会这么做。做匈奴人的附属和做汉朝人的附属并没有丝毫区别,只怕汉朝人对乌孙还更温和一些。如果匈奴已经衰微到分崩离析的时候,再要求人家臣服你就未免有点儿过分了。我正是从这点判断他们盛大的马队不是来对我这个落魄的匈奴单于进行欢迎的。
还有一点,汉朝的西域都护接受了我派去使者的头颅,就说明他们已经与我为敌。它也隐隐表明了汉朝对我的态度。
我很愤怒,但我现在不能痛快地报仇。
“单于,干脆我们继续进兵,击灭整个乌孙吧。”兰氏贵人说。
我摇摇头:“乌孙首都赤谷城坚固无比,十八年前,先单于亲率十万精锐骑兵都没有将它攻下。乌孙本国士卒起码还有七八万,而我们经过这一役,士卒耗减,疲倦不堪,去进攻乌孙可以说毫无胜算。我的决定是,北上攻击乌揭和坚昆两国,这两国兵马少,离都护治所也远,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整,总之,先度过这个冬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