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升酒才六钱,我知道就算他肚子再大,也花不了几个钱。我呆想了一会儿,也出了院子,沿着里墙慢慢走。旁边几个乐寿里的少年倚着里墙色迷迷地看着我,眼光像鼻涕一样,黏在我鼓鼓的胸脯和浑圆的小腿上。弄得我甚至下意识地蹦跳了两下,想把那些鼻涕颠落。这几个少年的头发都脏乱脏乱的,其中一个髻子上还粘着稻草,好像插标卖首的样子。他们的牙齿也都是屎黄屎黄的,咧开嘴,涎水似乎要滴下来。甚至上唇都是不约而同的窄,一笑起来就不得不往上翻着,露出大片暗红的牙龈。脖子则向前伸,像一排猴子在接受检阅。我们瑕丘县的东市有一个表演猴戏的,他手下的几只猴子就是这样子。真不明白,子公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住在同一个里。
我加快了脚步,心里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只要子公高兴,我就莫名的很高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要考虑怎么才能说动我父亲,让他允许我嫁给子公。
可是我打错了算盘。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时笑眯眯的。我以为子公已经给县廷交了钱,父亲不用在县令面前失面子了,所以很愉快。但是我想错了。吃饭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萦,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嫁人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我的心霎时像遭到了电击一样,手上的筷子差点也握不住,我瞟了一眼母亲,认为她已经帮我向父亲求过情了。可母亲却是一副疑惑得没有轮廓的面容,我心里正忐忑不安,只听父亲继续说道:“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一个人,就是县令王翁季的长公子,我见过几次,长得身高体壮,面容俊俏,熟读《诗》《礼》,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明天是休沐日,我邀请了王公一家来我们家做客,大家都是熟人,不必拘从礼节。你明天可以亲眼看看。”
我脱口而出:“不行,除了子公,我谁也不嫁。”我的脸这时一定很难看,我感觉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它们正在痉挛。
父亲愣住了,他突然暴怒起来,扬起手,重重地落在几案上,案上的一个漆碗再也站不稳,划道弧线,掉到地上旋转了几圈,屁股朝天。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脾气,不假思索地哭了出来。父亲气咻咻地说:“别再跟我提那个无赖子,他下个月就会发配敦煌郡,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你嫁谁,都得由我说了算。”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宁愿你死了,也不会让那个无赖子得了去。”
我哭了一夜,差点有了寻死的念头,母亲不放心,派婢女来楼上陪我睡。其实我也没有真的想死,一想起我还没跟子公成婚生孩子,我就觉得不甘心。不到最后那一刻,我是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的。现在的情况就是要见机行事,静观其变。
第二天一早,父亲派婢女敦促我梳妆洗沐,然后让我穿上华丽的裙襦,逼着我下楼来。早食时分,王县令一家果然来了。父亲还请了我们富贵里几个斑白头发的父老作陪,大家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铺上枰席坐定,当父亲向在座的父老介绍到王县令的儿子王君房时,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那是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竖子,眼睛一直眯成一条线,鼻子肥厚,就是《相术书》上说的那种不得其死的样子。尤其是他的下巴长得古怪,下颌骨向前凸出,像一个忘记关上的抽屉。天,这就是父亲所谓的面容俊俏的县令公子?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失望呢?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他啊,我为什么要失望?
那顿饭吃得我很不开心,自始至终,我都没对王君房有什么好声色,他则频频对我注目,殷勤备至,试图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相当好笑,这不过是一个平庸男子最喜欢用的伎俩,我在瑕丘县的各种高会上见得多了,子公就从来不会这样,他一向都是那样自以为是。唉,其实我的心也真够矛盾的,我不希望子公离开我去长安,但是如果他没有这种志向,又到底能不能使我这样着迷呢?
县令王翁季也似乎对我很满意。切,怎么能不满意,谁不知道我乐萦是瑕丘县最娇艳的牡丹,对我虎视眈眈的青年男子车载斗量。王翁季还关切地对我父亲说我看上去有点憔悴,应该好好将养玉体。父亲很窘迫,撒谎说我近来受过一点风寒,一直没好好进食,很快就会恢复的。
从此之后,父亲对我管束加严了。我不再能随便出去,即便父亲每天依旧按时去县廷治事,我也没法出去。我们家的奴婢们把大门关得死死的,理由是近段时间外面不平静,有刑徒造反,盗取了武库兵车,县廷正在征发士卒镇压,随便逛街很危险。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整个里一点儿异样也没有。我记得前年不过有几个贼人抢劫,里中父老就派人轮流上角楼日夜候望,何况有刑徒造反,还盗取了武库?一定是父亲指使他们监视我的,我虽然知道这一点,却对他们无可奈何。
我只能一个人坐在阁楼上,对子公恨得咬牙切齿,我明明给了他六百七十多钱,他竟然没有去交算钱和和刍稾税,不知道怎么花掉了。按照律令,他会被罚戍边郡。年底他就要被送到不知哪个郡去当戍卒,很可能就会死在那里。他是不是真的想死,怎么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想到这里,我真是欲哭无泪。我看见屋顶上两只乌鸦在那里喁喁尔汝,心中的悲痛更是难以形容。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这神鸦一样插翅飞到子公身边。我妆奁里还有十几根金钗,可以换钱为他赎罪。可是我没有翅膀。
母亲偶尔会上楼来看我一眼,看见我玉容瘦损,却无计可施。我让她为我打听一下子公为什么没有把我给他的钱拿去缴纳赋税,为什么甘冒去边郡当戍卒的危险也不听我的话。母亲很快就给我带来了反馈,说子公拿那笔钱去赌博了,据说他本想赚一笔钱去贿赂县廷令史,疏通关系,让县廷推举他为秀才。他自以为才学过人,如果能有机会去长安上书金马门,无论是讲《穀梁春秋》还是献治安之策,博得一个待诏公车的名分是不难的。只要能待诏公车,就有奉使出对、鹰扬虎视的机会。可是他的运气实在差得可以,把我给的钱输得精光不算,还额外欠下一屁股债。显然他还不起,按照律令只能罚戍边郡。
听完这个结果,我眼前一黑,站立不稳,摔在席上。本来我几天都没吃好饭,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等我悠悠醒来,看见我母亲正准备给我喂粥,我看着她慈祥的面孔,撑起身子,喝了两口,眼泪不由得扑簌簌直下,全部撒在粥碗里。母亲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阿萦,你不要怪我也不跟你一条心了,其实你阿翁说得对,陈汤那个小竖子只会夸夸其谈,根本靠不住。到这一刻,他心里想到的只是去长安凭侥幸求官,哪里把你放在心上?他如果真正爱你的话,又怎会把你冒着艰难送给他的钱拿去赌博?阿萦,你还是听你阿翁的话,老老实实嫁了王君房,他虽然下巴长得像抽屉(母亲完全接受了我对王君房的描述),嘴巴不够巧,样子不如陈汤那小竖子中看,但是稳重踏实,他父亲又是我们瑕丘县的县长,别人想高攀还高攀不上呢,你就别一门心思走到黑了。”
我噙着泪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又用匙挑起一匙粥,温言道:“阿萦是乖孩子,听话。吃粥。”
我张开嘴,想把这匙粥吃下,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滚,有什么想要呕出来。我赶忙抓过榻上的沫巾,想吐到沫巾上,但是除了呕出一点苦水,什么也没有。可能我这几天真是饿出毛病了。我歉意地对妈妈微笑了一下,擦掉嘴边的苦水,说:“阿母,我听你的话,从今天起就忘掉那个薄情的小竖子。”
但是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阿萦,你这几天一直这样吗?”
“没什么的,阿母,以后我一定好好进食,努力加餐饭。”我努力从自己缺乏水分的脸上挤出一滴湿润的笑容。
母亲甚至有点紧张,她起身关了门,插上闩扣,又坐到我身边。“你这个月有没有来姅污?上个月几时来的?”她的话音有些颤抖。
我摇摇头:“没有,上月几时来的我也没有记录。”我霎时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我了,“你是说,我可能怀孕了?”我从子公给我的《容成子房中术》中也学到不少,所以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母亲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她说:“阿萦啊,你这回可真的很麻烦了。我得跟你父亲好好商量商量。”她站起来,好像神思恍惚,跌跌绊绊地下楼去了。我的心也骤然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大概我只配得到这个命运,我确实怀孕了,以前那么多次也没怀孕,这次的怀孕,大概就是我见子公最后那一次造成的。可能我们都太得意忘形了,尤其是子公,他是一个稳重的人,这个天杀的,他当时拿了我那囊钱,满脑子一定想着先去旗亭找人赌一把吧?其他什么都扔到脑后。现在我可怎么办?
要瞒住父亲本来是说不过去的,但母亲当时在对父亲进行了言语试探之后,认定父亲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她向我转达他们是这样对话的:
母亲:“长孺啊,据说当年秦国的相国吕不韦把自己的爱妾送给秦惠文王的太子异人,当时这个爱妾已经怀孕了,但异人并不知道。后来爱妾生下了秦始皇,而吕不韦反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你觉得他是不是很冤枉?”
父亲说:“求仁而得仁,他有什么冤枉的。”
母亲的脸马上变成了苦瓜。父亲警惕地看着她,狐疑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陈汤那个贼刑徒对我们阿萦做了什么?”
母亲一向崇拜父亲的聪明,知道瞒不住,于是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把我和子公的事告诉了他,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有没有产生一种侥幸心理,其实我是有这种心理的。也许父亲会接受这个既成事实,干脆破罐子破摔,资助子公娶我,再赠送我一份厚厚的嫁妆,一队勤勉的童仆,就像卓王孙最后对司马相如做的那样。有了这份嫁妆,子公就可以去长安实现他的梦想了。他的文章确实写得很好,我相信他的才能。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得带我一起去。
我的梦想是如此的不现实,父亲得知我怀孕的消息,暴跳如雷却不敢声张。那几天家里闹得沸反盈天,婢仆们都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责罚,以致除了那些卖身给我家的婢仆之外,其他都纷纷要求结账走人。我感到对不起他们,可是又有谁来同情我呢?
父亲已经接受了县长家的聘礼,纳彩、纳吉等一干礼仪都已经履行过了,婚约显然是不可变更的。尤其是,他不能接受子公这样一个无赖竟然和他女儿“和奸”的事实。和奸,这个词我很难说出口,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只是我当时并没有想太多,我是下定了一百个决心要嫁给子公的,既然事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那又怎么能赖我?我玷污了乐氏,虽然乐氏并不是什么诗礼簪缨之族,我父亲再神气,也不过是个懂点律令的乡吏。只是比起寻常百姓,多少要讲点礼节罢了。我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说不上有多光彩的。
没有什么好的方法了,父亲准备封锁一切消息,让我早早嫁入王家。幸好有一件事真是天意,王县长因为积功次得到升迁,要到外郡去担任太守,王君房因此催他父亲赶快娶我过门。对父亲来说,这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马上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想让我带着腹中的孩子嫁去王家,真是疯了。他说:“如果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也许吧,当年吕不韦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儿子最终成了秦王,结果又杀了吕不韦。将来我的儿子长大,子公会死在他手上吗?我日日就在楼上这么胡思乱想。我还有什么办法,也许这是我心中仅存的安慰,我的子公,终于要永远离我远去了。这不知道应该怪谁,这个瑕丘县最让少女们慕想的美丈夫,也最让恶少年们服膺的人,终于要远离故乡,去边郡度过他的余生了。
出嫁的日期逐渐接近,我跟母亲说,我必须见子公最后一面。如果见不到,我就去死。母亲害怕了,她说去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办法。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母亲的消息,可是回答我的是没有机会。在离正式的吉礼还有十多天的时候,我对母亲发下毒誓,如果在坐上马车离开乐家之前,我还不能见到子公,就绝对不会苟活。
这个威胁终于奏效了,在第二天晚上,我见到了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