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回奏,说自己已经病愈,可以视事。第二天,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廷尉府,我的那些下属官员早就得到消息,整整齐齐地在廷尉府前列队拜接。他们已经知道我不是列侯,不再称呼我为“君侯”。我心里慨叹一声,隐隐想埋怨死去父亲的不公平,可心头立即凛然畏惧,把思绪转到其他方向。
我坐在几案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新近的爰书,廷尉府缺了我这个最高长官并没有因此瘫痪,廷尉右监一直完美地代替着我的职责,各封爰书上都有他整齐而合理的批复。我看了一会儿,下令把今年应当处决的犯人爰书呈上来,从中我很快挑出了陈汤。
我道:“去,把前秀才陈汤给我提上来。他的爰书我看还有问题,需要覆案。”
很快,陈汤就在狱吏的簇拥下来了,他武装到了牙齿,颈上箍着铁钳,手上戴着桎梏,脚上拖着镣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似的,看上去面色远没有两个多月前那么光鲜。一看见我,他脸上陡然露出喜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急急道:“府君好久不见,小人听说府君玉体有恙,心忧如焚,好在终于看见府君康复,小人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放下了。”
我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君恐怕是担心我不来,自己的狱事没人平复罢?”
他脸红了一下,并不否定:“小人早知道府君大福大贵,生来就是要给小人这样的人赐福的。何况天既降斯文于府君,区区小病,又能奈府君何?”
他引经据典的拍马让我心中非常受用。
廷尉府公廷的光线非常好,秋日的晨晖这时正铺满着外面的整个庭院,庭院里的桂花也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这让久病的我感到一阵舒泰,我对身边的吏卒说,你们且去外廷侍侯,有事我再呼唤你们。
狱吏们鱼贯退出,我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向前,对陈汤道:“我还想从上次我们中断的话题谈起,君难道真的认为,这世上并没有灵魂鬼物这种东西吗?”
他眼中有一些迷茫,但随即显出豁然开朗的样子,夸张地叫道:“廷尉君还记得两个月前小人的胡说八道,真是记性了得。难怪皇帝这么信任府君。”
我打断了他:“不要谄媚了,君还是说些有用的罢。到底鬼魂之事,君有什么看法?”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该死,小人认为,鬼魂应该是没有的,至少小人从未见过。记得从前在瑕丘县的时候,常常有人风传某某家里闹鬼,小人常常表示怀疑,认为不过是活人有所图,故意借鬼来制造混乱罢了,后来真相大白,每每和小人心中的怀疑应验。”
我顿时来了兴趣,鼓励他道:“真的?君且说一件来听听。”
“既然府君有兴趣,小人就讲一个。”他跪在地上,歪着脑袋,似乎在绞尽脑汁,一会儿,他叫道:“有了。”
“好,快讲。”我鼓励道。
“大概是我十六岁那年,有一个早晨,我在睡梦中被喧哗声吵醒了,爬起来一看,发现隔壁富贵里公乘张彭年家的屋顶上有人在‘皋皋’地乱叫,显然是叫魂。我就知道张家有人去世了。这世上有丧事本来很寻常,但这次的情况很有些不同,据说死者本人正是年方二十八岁的张彭年,而且他这么年轻,并非老死户牖之下,而是被厉鬼掳去了魂魄。后来更进一步的说法是他的妻子因为难产死了,魂魄为祟,据说那个难产妇女生前在张家过得很不顺心,张彭年对她非常悭吝刻薄,就连她的难产而死,也是因为张彭年不肯花钱请医师医治导致的。所以那妇女怨愤不释,为祟报仇。府君你知道,我们百姓向来把难产而死的鬼称为‘乳死鬼’,这种鬼非常凶厉,一旦被它惹上,那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虽然稍稍抬头就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青天白日,恐惧仍旧如春草般潜滋暗长。我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幸好是厚实的墙壁,我问:“乳死鬼真的有这么厉害吗?她为什么这么凶厉,为什么会在众鬼中排行第一?”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反正民间有这种传说。至于乳死鬼为什么会排行第一,我想她的确有她超过常人的怨愤罢?府君不妨设身处地地为她们想想,那种因难产而死亡的女鬼,本指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以享受为人母亲的哺育之乐,临到快要达成所愿,却要和腹中的儿子一同归于地府,这大概是人世间最大的不甘心了,难道她们不应该怨毒愤懑吗?”
我感觉心头豁然开朗,的确是这么回事,人世间的所有遗憾,大概真的难以超越分娩而死的女子罢,本来怀胎十月,浑身充满了希望,最后却连儿子长什么样都看不到。我家宅子沧池中传说的那个女鬼持辔也一样,她死了已经有四十多年,难道真的还没有解除她的怨愤吗?
我道:“子公君,继续说你的那个故事。”
听见我称呼他的字,他显得受宠若惊,语气变得更恭敬了:“张彭年的死,据说还因为他在妻子尸骨未寒之时,就在灵前和家中婢女你欢我爱。君侯你想,那鬼魂死时本就怨愤,见到这种薄情寡义的事,哪里还咽得下这口气?也无怪乎他的上吊而死,大家都风传是被他妻子的鬼魂蛊惑所致,连他家的仆人也都这么说。而且他的姊姊后来特意请了巫觋来禳解,巫觋对此也加以证实,但小人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一则小人究竟没有见过鬼神;二则,张彭年一死,我首先就想到谁将会得到好处。”
“哦,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愈发好奇了。
他解释道:“君侯有所不知,张彭年家财千金,却守财如命。他妻子临产时,他确实不肯花一钱为妻子请医师,导致他妻子难产而死,如果说他妻子因此怨恨他,也是说得过去的。但问题是,那种怨恨有没有达到切齿痛恨,乃至要向丈夫索命的地步呢?另外,张彭年家产大概有百金之多,却没有一个儿女继承,他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早就嫁了。按照《置后律》,他死之后,只能由他的姊姊继承家产,而这个姊姊和张彭年一直就很少来往,据说也是因为张彭年悭吝。”
“这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啊。”我说,“你是说你怀疑他姊姊害死了他?张家既然殷实,奴仆想必也有几个,防护周严,他姊姊怎么能害得了他?”
“关键在于因为张彭年的悭吝,家仆们对他也一向很是不满。但是他一死,他姊姊就大方地解除了奴仆们的奴籍,还分别给他们赠送了钱财,让他们自谋生路。这些难道不是疑团吗?”陈汤道。
我说:“可是究竟没有证据。”
他道:“君侯说得是,由于邻里对张彭年在为妻子服丧期间就和婢女奸合表示鄙视,里长也深信张彭年的死是神鬼报应,所以谁也没有对之提出异议。他姊姊最后将他田产的一部分赠给仆人,大部分变卖后就回了夫家,一切都皆大欢喜。虽然我有疑问,却也人微言轻,轮不到我管。但是半年后张家原来的一个家仆去县廷举报,说出了张彭年死亡的真相。”
“哦,什么真相?”我听得津津有味了,虽然“真相”两个字似乎带点诡秘的色彩,让我不由得有些怵然。
陈汤道:“原来张彭年实际上是被几个家仆一起杀害的,因为张彭年对家仆悭吝,而且脾气暴躁,非打即骂。张彭年的妻子对奴仆们倒是很好,主母悲惨的死亡让奴仆们都义愤填膺,他们觉得今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再加上张彭年在服丧期间和婢女偷欢,让家仆们愈发怀念死去的主母,忍无可忍之下,他们商量好一个计策,派人扮成主母的鬼魂去吓唬张彭年。开始达到了一定效果,可是接着张彭年有所怀疑,家仆们于是铤而走险,勒死了张彭年,然后统一口径,宣扬张彭年被鬼魂索命而死。他死之后,家仆们很庆幸逃脱了官府的惩罚。后来一个家仆因为酒醉,失口说出了这段故事,才被他的赌友威胁告发。”
“好诡秘的故事。”我叹道,脑子里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那个威胁家仆去揭发的赌友大概是你罢?”
陈汤的脸红了一下,悻悻地说:“君侯真是明察秋毫,小人也是觉得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所以才要那家仆去官府告发的。张彭年虽然违背礼制,伤风败俗,但毕竟罪不当死,请君侯明鉴。”
这竖子脸皮还真厚。从律令上来看,他的确毫无瑕疵,做了他该做的事。只是焉知他的告奸,不是出于赌徒之间的相互拆台?何况他可以从告发中得到不少钱财上的好处。不过这竖子头脑的确清楚,他说的这个故事对我大有启发,我的心隐隐感觉有一丝触动。对他我何必求全责备呢?我咳嗽了一声,道:“子公君随时想着告奸,为皇帝陛下分忧,实在佩服。以后不要叫我君侯啦,我已经把列侯的爵位让给我的弟弟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谄媚道:“府君真是天生孝悌,‘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像府君这样忠厚的人现在可以说是寥若晨星了,小人实在崇敬得五体投地啊。”
真是有才华的竖子,拍马屁还能随口引用《诗经》。我暗赞了一声,道:“那么在君看来,这世上是真的没有鬼魂啰?”
他点点头:“虽然不敢这么肯定,但是小人活了二十多年,像上面那样的事,碰到了起码也有近十起,从来没有一起被证明是真实的,全是活人装鬼,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看他这么肯定,终于忍不住把心中的悲伤吐露出来:“可是我亲眼看见巫觋模仿我先父的声音和我对话,那是绝对不可能冒充的。”当下我就把近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我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必须装出一副兄弟怡怡的姿态,也许我心底里早已接受陈汤本来就是个无行的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也完全是浪费表情。
果然,他丝毫没有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反而赞扬我说:“小人没想到令尊生前竟然对府君如此不慈,俗话说父慈子孝,父既然不慈,子又何必愚孝。府君是小人所见过的最明智的人了。”
虽然我知道他擅长谄媚,但对这样的话仍是大吃一惊。我赶忙说:“自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像无不是的君上一样。子公君千万不要这样妄说。我猜想,先父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我这当儿子的的确不争气罢了。”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底里其实也大不以为然,不管比才能还是容止,难道我不比那个小妾生的儿子更优秀吗?只是既然大汉的天下以“孝”为本,我不得不假装自责罢了。
他好像一个老练的商人,随时能随着我的意愿供应商品,脸上立刻换了一副悔改的神色:“府君说得是,小人只是想到像舜帝这样的大圣,也免不了会遭到他父亲的误解,所以才忍不住要为府君抱屈啊!”
我打断了他:“罢了。你且说说,巫觋真的能招致先父的灵魂和我说话吗?”
陈汤的脸上登时有点鄙夷不屑:“类似的事,小人的确也曾耳闻。不过府君要明白,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的才能。像府君这样的,自然天生就适合做那治民的劳心者;而那些劳力者虽然愚昧,有着好生之德的上天也不会就此抛弃他们,上天会赐给他们不同的技艺,以便他们能够敷衍生活。他们中有的人或许就因此天生擅长模仿各类声音,一般人要是不亲眼看到,简直以为他就是神仙。所以小人想,府君可能中别人的计了!小人敢肯定,府君提到的一切宅中闹鬼的事全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此话怎讲?”我的额头汗滴涔涔而下,久病初愈的身体简直有点支持不住。
他兴奋起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兴致高涨,刚才畏缩的样子一扫而光,简直换了新颜。他侃侃而谈:“府君请想,府君的先父,也就是历陵节侯一生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爱妾和爱子遭致不幸,一直想让他的爱子替换府君立为太子,但是朝廷的制度粉碎了他的企图,长久以来他一定会有所安排。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是深切了解府君有着敬畏鬼神的美德的,因此可能会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他去世后,府君果然立刻斥逐了他的爱妾和幼子,而他的忠实老仆陈长年却对此不置可否,这不符合府君所描述的他的性格。小人觉得这其中一定大有秘密。”
这竖子口才真是不错,明明我是怕鬼,他竟然也可以粉饰为我有敬畏鬼神的美德。“哦,快说下去。”我兴奋地对他招了招手。
陈汤道:“按照府君的说法,那个陈长年口才极好,而且对令尊极为忠心。小人认为,节侯生前或许和陈长年有过计虑,思索怎样才能从府君手中夺过列侯的爵位。陈长年之所以后来在府君面前装得那么老实,有可能正是在等待时机,实际上他早已在一步步实行他的计划。首先,他借鬼故事来吓唬府君,让府君心中留下这所宅子曾经闹过鬼的假象;然后,他又故意让府君发现了节侯生前的日记,显示节侯生前曾一度和一个叫持辔的女子交往,而这个叫持辔的婢女府中没有人见过,只有一个老仆听说她曾是前西阳侯的侍妾。这让府君更加坚信宅中确实曾经闹鬼,而且这个鬼还有出现的可能;最后,陈长年又安排了一个婢女被杀的案件,引出一幅不知来历的鬼画,将府君吓倒。很可能那个巫觋也是陈长年买通用来实行这个计划的,府君这位家丞果然是个忠仆,不欺死人。只可惜府君忠厚,一切都被蒙在鼓里。”
我感觉脑子像打开的窗户一样,一片透亮。这竖子分析得确实头头是道,而且合情合理。我感到一阵受骗的侮辱,嘶声叫道:“陈长年他已经不是我的家丞了,既然我把列侯的爵位让给了弟弟,那他就是我弟弟的家丞。”接着我发现自己有点失态,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子公君,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并不在乎一个爵位,只是我恨自己竟然被他们一伙竖子丑类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太不甘心。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厚彼薄此,同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偏要处心积虑地这样对我,死了也不放过我。还好,虽然我对自己的被骗感到痛心,但从另一面来看,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让我相信,并没有所谓鬼魂在萦绕着我,子公君,你算是解了我的心结了。”
这些倒都是我的真话,我感到屈辱,但是同样感到轻松。一个爵位没什么了不起,但是被骗却很让人不适。我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报答他的义务。
于是我立刻大声叫道:“来人,把掾吏们全部招来,我要重新覆案一些爰书。”
站在门外的狱吏马上大声通告:“府君有召……”
很快廷尉左、右监,廷尉左、右平和一些高级掾吏们全部鱼贯而至,按照官爵秩级在廷中陆续跪坐。我把陈汤的爰书往几案上一扔,威严地说:
“陈汤的爰书大有疑问,肯定是诬告成罪,本府今天要与诸位一起平订覆案之。”
廷中掾吏面面相觑,继而齐声恭谨道:“下吏敬闻明府命令。”
夺回我的爵位暂时是不可能了。扪心自问,我的确不是把那个爵位看得很重,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奢华生活的人,对那笔历陵县八百户的税收,有固然好,无也未必多坏。但是我咽不下心中这口恶气,当初我在祖庙前,将父亲的爱妾和幼子驱逐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我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胜利的喜悦,现在屈辱重新堵塞了我的毛孔,而且这些屈辱是我心甘情愿找回的。
有一段时间,我处心积虑地寻找报复的手段,可是陈汤浇灭了我的复仇之火,他说:“府君千万别莽撞从事,虽然府君受了蒙骗,但这屈辱中生出的一个好处却是别人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