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侯当时责问她:‘刚才是你尖叫吗?到底怎么回事,说不出原因来,今天就要严加杖责。’那婢女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主……主君,奴婢死……死罪。刚才奴婢……经过后园内的沧池,突然看……看见一个女……女人披散着头发,坐在池……池中心的水……水面上,一边用梳子梳头,一边……边对着奴婢冷笑,突然她……对奴婢叫道,还我……的孩子,还……还我的孩子,声音非常凄惨,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奴……奴婢吓得魂飞魄散……想跑,腿却软……软得迈不开步子,她对我喊了几句……又缓缓沉入了水中。奴婢从来没……没见过这等景象,所……所以吓得尖……尖叫起来。’”长年连婢女断断续续的声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愧他有目共睹的口才。
我背上不仅感到了凉意,连寒毛都开始踮起脚尖,全部企立。我问道:“不会罢,有这种事?”长年卖关子似的停住了,我催促他:“快——快讲,到底怎么回事?”
长年点点头,继续道:“节侯斥责她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想找打吗?’那婢女越发结结巴巴地哭喊:‘奴婢……婢没有……有半句……句谎话,全……全是亲……亲眼所见。望主君……君明察。’她边哭边叩头。节侯见她身子瘫软,料想不是撒谎,当即带着她和一帮仆人到后园的沧池边去查看,当时暮色四合,余晖散尽,池中央风平浪静,毫无异样,只有池侧的莲花还依稀可见绰约风姿。节侯喝问那个婢女:‘哪里有什么女子?只怕全是你自己胡编乱造,或者是看花了眼。’那婢女又哭道:‘婢子所……所言,千真……真万确。’节侯皱皱眉头,嘱咐身边一个老婢:‘把她带回去,找医师看看,好生将养。’”
“那老婢遵命带了那婢女去。第二天叫了医师来看,却没查出什么毛病,过了一天,又传来消息,说那婢女自己投沧池死了。节侯以为那婢女得了狂易之症,叹息了几声,也只好作罢。可是,可是哪里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不久之后,一件更加可怖的事又发生了。”说到这里,长年自己的声音也颤抖起来,随着他的声音,我感觉脑子里一片恐惧的兴奋,灵魂也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跟随我父亲在一起了,眼前的一切都铺上了陈旧的色彩。
“什么可怖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地应道,同时攥紧了罗敷的手掌。
“就在那婢女投沧池死后的半个月,同样是个闷热的夜晚,那个府中的总管老婢也战战兢兢前来向节侯报告,说适才经过沧池边,看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坐在池面上,肚子圆圆的,下身全是鲜血。她两手剥着莲蓬,把莲子望嘴里送,嘴里不停地说什么孩子你吃,孩子你吃。而且,半月前投水而死的那个婢女也站在她身后的水面上,细致地给她梳头,看见我,还对着我惨笑道,老媪,好久不见了,来,帮我一把。”
“不会罢,有这种事,是不是她也发狂了?”我喘了一口气,大声道。
“节侯当时也非常惊讶,但他知道这个总管老婢为人一向沉稳,不会说谎,当即又带人去池边查看,发现仍然风平浪静,只有池侧的莲花和池边沿岸的杨柳低垂,显出一派诡异的静谧。除此之外,在这炎热的夜晚,沧池边上却让人觉得阴风习习,砭人肌肤。节侯也觉得有点不同寻常,当即命几个胆大的壮年男仆在池边守护,自己回去了。”
我插嘴道:“那几个壮年男仆有没有发现什么?”
“据那几个壮年男仆说,他们什么也没发现,半夜也困倦得要命,就都睡着了。睡梦中他们不时听到有扑通的水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投进池中,他们很想看看声音从哪里来的,但是他们的眼睛像被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除此之外,他们还隐约听见有年轻女子求饶的哭叫声。”
“节侯听了,再不敢耽搁,当即叫人请了三辅地区著名的术士来查验,同时又找来几个原先曾在西阳哀侯,也就是以前这个宅子的主人手下干过的旧仆前来问讯,问他们以前这个宅子里是否有过这么一个美貌女子。节侯先让府中的那个老婢把在池中看见的美貌女子的模样描绘了一遍,其中有一个老年家仆听了,顿时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节侯感觉事情果然有隐秘,立即留下那个老仆详细询问,那个老仆胆战心惊地披露了这所宅子的前主人西阳哀侯家的一段悲惨故事。”
“什么悲惨故事?”我尖声道,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想到这故事的发生地就在我的宅子里,恐惧立刻和冷汗一起,浸遍了全身。
长年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那个老仆说:‘二十年前,小人在这个宅子里当仆人,曾经有幸见过西阳哀侯的小妻,那是个非常美貌的女子,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那么好看。当时府中所有的男性奴仆都对这位小主母非常崇拜,都说,只要这位小主母指使一句话,我们这些人为她赴汤蹈火,死了也甘心。我们都喜欢她鼻子上方那颗小痣,觉得那颗痣让这位小主母更加迷人。当时我们的主君西阳哀侯对这个小主母也是宠爱得不得了,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后来这位小主母有身子了,我们偶尔会看见她,发现她肚子圆鼓鼓的。西阳哀侯对她也更加宠爱,声言如果她生下了儿子,就向皇帝陛下请求,割让自己封邑的一半户数给那儿子,让他自立为侯。我们那时也无端地为小主母高兴,觉得以她的美貌,应该得到这样的好运。但是后来,我们这些仆人都发现侯府气氛比较紧张,据说哀侯的嫡妻,也就是我们的大主母听到了哀侯对小主母的许诺,非常生气,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绝食抗争。哀侯苦劝不应,大怒,也不理会他们。然而,有一天晚上,哀侯奉诏去附近的高陵县传达文书处理公务,大主母和她的两个儿子突然带着奴仆闯进侧院,将正待分娩的小主母投进了沧池,小主母和她腹中待产的儿子就这样被活活淹死了。’”
“节侯问那老仆:‘后来呢?’那老仆说:‘哀侯在第三天才从高陵县驰回家中,听到这件事后,怒发如狂,当即提着刀剑,将大主母和两个儿子全部杀死,然后当晚哀侯自己也仰药自杀了。皇帝陛下怪哀侯为了一个小妾而杀妻杀子,因此废了哀侯的其他儿子,不让他们嗣爵。最后这所宅子就赐给了主君您,我也被主君收留,当了主君的奴仆。’节侯问:‘刚才你这么惊慌,到底为什么?’那老仆指了指那个老婢说:‘我听这位老媪说的那个坐在池面梳头的女子相貌,和当年的小主母非常相似,所以很害怕,大概是小主母死得太冤,灵魂不肯安息罢。’”
我又插嘴道:“后来我父亲怎么处理的?”
长年道:“节侯找来的术士当晚带着节侯和我在池边候望,夜深人静的时候,术士开始用桃木剑往沧池的方向指画,果然,不久我们看见池面上有波纹泛起,水声泠然,池侧的莲花好像也被人拨动似的,不住摇曳。但是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术士睁大眼睛望着湖面,嘴巴不住地闭合,脸上的神色很紧张。我们都觉得惊慌,突然看见莲花旁泛起两圈涟漪,好像有东西投进,然后又风平浪静。事后术士告诉我们,他看见两个女子在湖心水面升起,在莲花丛中出没。对那个女子的相貌描述,术士和那个老婢一模一样,事先我们并没有让他们互相见面,不可能事先商量好。可见,池里确实有鬼。”
我吸了一口气:“那么为什么你们看不到,而老婢却能看到。”
长年道:“神鬼之道,变幻莫测,谁知道呢?按照那个术士给我们的解释,说是有些人天机较浅,所以不见,反而是些童蒙,有赤子之心,什么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术士说,如果我们真的想看看鬼是什么模样,他可以给我们写一道神符,只要佩戴这道神符,就可以看见鬼了。节侯和我都谢绝了这个建议,俗话说,察见渊鱼者尚且不祥。何况阴阳两途,何必交涉。”
我有些可惜:“唉,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平素只听说有鬼,不知真假,要是真能看一下,也可以解一生的迷惑了。”
长年正色道:“主君千万别这么说,看那些不该看的东西,终究不利于身。何况那个女鬼是在分娩之际招致的横祸,按照术士的看法,这类鬼的凶横程度,在所有的鬼中排行第一,看到了它一定不祥。先前府中那个年轻婢女看到了,没几天就投水而死。后来看到的那个老婢也在一个月后莫名其妙地失踪,虽然派人到处寻找也不见下落。也许,也许同样是被那个女鬼给摄去了。”
我又觉得脊背上冒出冷汗:“有这等事?确实可怕。那,我父亲后来怎么办?”
长年道:“节侯第二天就派人在池边祭奠,请求女鬼不要祸害自己一家,并许诺每个月朔都会宰猪对她进行祭祀。后来池中果然风平浪静,再没有怪事发生。”
我缄默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叫起来:“那么,我们现在不祭祀,万一她又出来作祟怎么办?”
长年笑道:“主君不必担心,其实老臣现在每月月朔仍旧派人祭祀,只是以前节侯吩咐过,这件事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老臣也知道主君一向胆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老臣斗胆自作主张,也就没有告诉主君。”
我张大了嘴,有些不高兴地说:“谁说我胆小了,我平日虽然有些怕黑,但究竟还真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诡异的事。”
长年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俯身道:“主君说的是,老臣不过是妄自担心罢了。”
这一天我照旧去府中视事,命令把陈汤叫来。前不久我终于想到了理由为陈汤解脱狱事,现在到了该装模作样提审一下的时候了。
我记得初次见到陈汤的时候,他是个健壮的青年,经过几个月的牢狱,他几乎没什么变化,好像在狱中过得如鱼得水,这让我多少有点儿不快。我宁愿看到一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囚犯,在我当堂向他宣布他无罪时,他会因此贡献出痛哭流涕的感激。显然现在的陈汤达不到我心目中的预期所愿,看来狱中的生活对他来说还为时太短。
我清了清嗓子,道:“陈汤,你很有能耐啊?”
还好,他马上叩头道:“小人不敢。在廷尉君面前,小人实在是像狗一般。”
他这样自轻自贱,多少有点儿出我的意料之外,我心里好受些了,道:“我看不像,前些时候,一伙贼盗想来廷尉狱篡取你出去,幸好我见机得早,几乎将他们全部射杀。对了,其中还有一个女子,长得很有些姿色,看来你还颇有艳福啊。”
“小人获罪前,一直在宫中侍候皇帝,从不交接游侠贼盗,怎么会有人来篡取小人?一定是发生了误会,请廷尉君明察。”他又顿首道。
“哼,那个被我们射杀的女子名叫萭欣,难道也是误会吗?”我加重了语气。
他的身体果然震了一下,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装不下去了,缓和了语气道:“富平侯那么器重君,君何必自甘堕落,和群盗为伍?”
听到我这句温和的话,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仰脸道:“小人性情愚钝,有时难免结交非人,辜负了张侯的期望。如果小人能像廷尉君这么聪明睿智,来往的都是国家栋梁,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了。小人发誓,今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效法廷尉君,洁身谨慎,国而忘家,公而忘私,为主上效力。”
他的眼中含有泪花,不知道是为谁流的。但他的话却让我听起来很舒服,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是了,这个人未免有些冷酷,不够忠直。虽然不和游侠群盗结交是应该的,但是那些游侠群盗为了他把性命丢了十之七八,又何尝没有可值得称道的地方。当然,他这么说可能也是顺着我的引导不得不然,然而真正的忠勇之士,也不能毫无操守,被人牵着鼻子转。我差点产生了放弃救他的打算,只是一想起张侯早先也叮嘱过我,陈汤这个人论品德不算很好,才能却的确卓异,心中也就释然了。
于是我屏退从人,对陈汤说:“君怎么跟左冯翊王翁季结仇的?”
陈汤愣了一下,脸上显出义愤的神色:“小人一直奇怪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个老竖子在诬告小人。”
“他为什么会诬告你呢?除非你和他有仇。”我不解地问。
他迟疑了一下,道:“没有。”
“你不说实话,那我也帮不了你了。你知道,张侯虽然向我提起你,要我救你,我却也只能覆按你的狱事。如果你的确有冤情,我当然会设法为你昭雪;但是你如果的确曾勾结群盗,我也不能曲法饶你,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皇帝陛下的信任?”我严肃地说。
他嘴里下意识地应道:“对,廷尉君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又突然抬起头来,决然道:“小人不能肯定,也许他是因为那件事怨恨小人。”
“什么事?”我追问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件事当然是小人不对,不过……不过他为此就要诬陷小人成死罪,也未免有点过啦。小人死不足惜,就算为了天子的明法不被奸佞利用,小人也应当把心中的怀疑说出来。”
我看他迟疑不决的样子,感觉很好奇,道:“那就快说。”
他道:“事情是这样的,小人是山阳郡瑕丘县人,当年王翁季正在那里做县长。小人居住的乐寿里和富贵里非常临近,只隔一条小巷。不过乐寿里住的多是穷人,富贵里住的多是富人。小人不才,在一次祓禊的时候和富贵里乐家的女儿乐萦认识了,而且互相产生了好感,相约结为夫妇。怎奈乐萦的父亲乐万年嫌小人贫穷,坚决不肯将乐萦许给小人,而是许给了王翁季的儿子王君房。乐萦虽然不愿意,却也父命难违。”
我笑了笑:“这点儿小事恐怕不足以让王翁季害你罢?”
陈汤道:“廷尉君英明,也许因为小人之前和乐萦有过夫妻之实,王翁季知道了,因此对小人非常忌恨。”
“嗯。”我沉吟道,“这么说,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只是男女之间,相爱达到不能自制的地步,致有夫妻之实者,天下在所多有。依常人的脾性,似乎也不至于蓄积到置人于死地的仇恨。”我停了一刻,盯着陈汤的眼睛,继续问道:“君真的认为不会有别的原因了吗?君想必也知道,断狱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受到蒙骗,想想前朝的田延年就知道了。”
我指的是昭帝时大鸿胪田延年的事,当年他因为拥立新皇帝的大功颇得大将军霍光敬重,但有一次被人告发贪赃三千万钱,霍光召问他是不是实情,如果是实情,只要当面承认,霍光就打算饶他。但是他竟然说:“我是将军一手提拔上来的,哪会干这种事。”霍光很不高兴,于是说:“那好,既然没有,我就只好派官吏穷尽追查了。”结果发现田延年确实贪污三千万,霍光不再客气,将田延年下狱,田延年被迫自杀。
陈汤显然理解了我的意思,叩头道:“廷尉君果真吏事明敏,天下无双,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得了的。小人确实还有隐情,倒不是有意蒙骗,只是心中羞惭,仍有点说不出口而已。小人当年和乐萦不但有夫妻之实,还让乐萦怀有身孕,后来她应当是带着身孕嫁入王家的,也许王翁季后来发现了乐萦所生并非他儿子的骨肉,所以怨恨小人,一心想致小人死地也是可能的。”
我点点头:“这么说,事情就明白了,自家娶的新妇怀有别人的孩子,在一般百姓,已经算是奇耻大辱,何况王翁季这样的官宦人家。当然,这事追根溯源,也不能全怪你,只能怪乐万年嫌贫爱富。我还有个疑问,就是你到底有没有勾结群盗呢?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张侯要救你,就一定竭尽全力,但是如果你一味依违敷衍我,就别怪我爱莫能助了。”
“廷尉君。”他道,“关于这件事,实在是个误会。实际上那次还是小人救了王翁季,王翁季恩将仇报,血口喷人,实在让小人义愤填膺。”
我道:“你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