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光倏地定住。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正蜷缩着坐在河边。她面前,摊开的塑料布上,放着擦皮鞋的刷子和鞋油,旁边还有两张帆布折叠小凳。这么冷,还擦鞋?他同情地走过去,拖过小凳坐下,让她擦鞋。
“老人家,你60几了吧,还出来挣钱?”他同情地问。
“72了。”老人有些骄傲地说,随即又愁眉苦脸地叹口气:“儿子媳妇在深圳打工,孙子也去了那边。一个人,日子不好混,干脆,跟同村的人来锦都擦鞋。”
“听你的口音,达州那边的?”
“广安。”
“每月能挣好多钱?”
“好呢,三四百元。运气不好,只有一两百。除开房租、吃饭,多少能剩几个。”
老人伸着干瘪的沾满油污的手,笨拙地用力擦鞋。寒风从河面刮来,她怕冷似的一抖索,白发也凌乱地随风飘动。韩昌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难受。他坚决不要老人擦下去。他穿上鞋,放下一元钱,逃跑般地大步走去。
人家72岁了,都能挣钱养活自己,我呢,才43岁,还是男人!何况,好歹还有生活费,还有社保,还有房子住……他激动地自责着,脚步也不知不觉地加快。一个想法,突兀地从他脑里冒出:实在不行,也擦皮鞋……
回家,徐丽华哭丧着脸。
“出啥事了?”韩昌树敏感地问。
“差点叫我下岗。我说,我男人已经下岗,我再下岗,还要不要我们活?不是有政策,夫妻双方只能下岗一个?他们挂电话到铸造厂,了解到你的确下岗,才算了。最气人的,那个经理反像亏了好多,嘀嘀咕咕地后悔没有先下手。这些私人老板,只晓得挣钱,没得半点人情味。”徐丽华在东郊新华书店工作。由于书店效益太差,交由一家音像公司承包,改为主营音像制品,兼营书籍。徐丽华改行卖光碟,由音像公司发工资。
“你看,我一丢工作,你反而成了铁饭碗。放心,直到退休,没人敢叫你下岗。”韩昌树乐哈哈地诓慰妻子,心里却一阵阵难过。假如妻子真的下岗,又怎么办?他不敢想下去。同时,刚才那擦皮鞋的念头,忽然在大脑中变得清晰。就是擦鞋,也要有档次,不能与农村来的大爷太婆混成一类;起码,租间铺面,开个小店,擦鞋修鞋,再代卖一些皮革清洗剂、鞋垫之类的;做大了,再请小工,再开分店。想着,他兴奋了,得意地笑起来。
“给我抓把生花生,我想喝两口。”他眉飞色舞地吩咐妻子。
“你还笑?”徐丽华嗔道,温顺地去找花生、斟酒。
“当然要笑。你没下岗,该庆祝。”他狡黠地搔搔头。他决定,暂时不给妻子讲这些,一切落实了,再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十多天后,通过中介公司牵线,韩昌树选中一个门面。铺子在青羊北巷,省医院后门出来不远,十来个平方米,临街。小巷中,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汽车、三轮车挤满巷子两侧,看去口岸不错。租金每月一百二十元,一次交半年。他爽快地签了协议,答应第二天付钱。晚上,他悄悄地把妻子拉进里间,一五一十地说出打算。
“擦皮鞋?再咋说,也是国有企业的,又是土生土长的锦都人。别人晓得,怕不笑掉牙齿?”徐丽华放不下面子,不赞成。
“我们那个小厂,算啥?军工厂下岗的,有的还蹬三轮车。劳动挣钱,不偷不骗,光荣。再说,那个地方离我们家,离你上班的地方,都远,没人认识我,谈不上丢不丢脸。当然,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有一些在那边住家。我戴副口罩,遮一下就是。”
好说歹说,徐丽华总算答应了。她叮咛他不能给邻居讲,更不能给儿子讲,就说找了一个工作,杜甫草堂那边上班:“现在的人势利。传出去,我们没啥,韩好脸上没光彩。”
油漆门面、置办家什、跑执照等,忙了十多天,韩昌树的擦鞋铺开张了。取名字时,他懒得动脑筋,干脆叫它“下岗擦鞋店”。他找人写了招牌,挂在门前。由于用的鞋油较好,擦得认真仔细,价格又同街上擦鞋游击队一样—— 一双一元钱,他的生意渐渐好起来,每天能收入二三十元。除擦鞋、修鞋外,他还保养皮包,维护皮卡克。他却始终戴着口罩。遇上本地口音客人,他要警觉地多瞟几眼,唯恐遇上熟人。还好,开业两个多月了,他没遇见一个认识的人。
一天,一个穿休闲西服的小伙子来擦鞋。走时,他傲慢地点燃一支“中华”香烟,从包里掏出两角钱,甩到韩昌树面前:
“没零的,改天补你。”
“不行,还差八角钱。”韩昌树起身挡住他。
“当真是才进城的弯脚杆,我又不是不给你?一百元的,找得起吗?”小伙子鄙夷地睨着他。弯脚杆是一些人对进城农民的鄙称,意思是刚进大都市,既新鲜又害怕,走路时脚在发抖,站不直。
他仿佛蒙受了奇耻大辱,就像被人无端地挖了祖坟。他摘下口罩,解下围腰,敞开黑色夹克衫,露出里面质地不错的灰色毛衣。他重重地拍着胸口,示威地指着自己鼻尖:“你给我看清楚,我是哪里人?我出来混的时候,你大概还在幼儿园。少给我来那一套,就是一千的票子,我也找得开!”
小伙子只得悻悻地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他东拼西凑,找了他99元,除了一张50的,全是皱巴巴的零钞和硬币。
小伙子前脚刚走,他的中学同学申平原跨进来。他想戴上口罩,但来不及了。
“我在对面停车,看着就像你。几年不见,你简直不显老。咋的,开擦鞋店了?”申平原热情地同他寒暄。
“下岗了,开个小店,混时间。”他脸一红,接过申平原递过的香烟:“你这个大老板,咋有时间来这里?”
“去省医院看一个客户。”申平原怜悯地注视着他:“咋到这一步了?干脆,到我的装饰公司来,帮着送送货、打打杂?”
他懒洋洋地吐着烟圈:“算了,我自由自在惯了,不想天天被人管着。你原来说过,宁当鸡头,不当牛尾。你看,我像不像这个太小太小的鸡头?”
申平原哭笑不得地聊了几句,告辞走了。他追上去,唤住申平原,为难地欲语又止。
“我晓得你想说啥,不说你擦鞋的事,对吧?”申平原看透他的心思,把话挑明。
“错了。”他灵机一动,眼都不眨地编出谎话:“你在外面路子多,我想托你帮着留心,有这种十来平方米的门面,我还想租几间,开连锁店。”
“连锁店?”
“对!”他得意扬扬地胡吹:“多开几个分店,发展得更快。了不起,招几个大学生,帮我搞管理。”
“看不出来?……好,好!”申平原惊讶地打量着他。
“少见多怪!未必,擦鞋店不能搞连锁?”他不屑地想着。申平原那诧异的神态,让他相当开心。他干脆不戴口罩了,冬天已经过去,再戴它,累赘。
一天黄昏,韩昌树打扫铺子,准备回家。在几张当天的报纸下面,他发现一个书本大小的黑色皮包。他拉开皮包,里面有一部手机、两扎崭新的百元大钞,还有几张遂宁什么公司的名片。“肯定是哪个顾客忘下的。”他一惊,立刻紧张地到门口四面望望:小巷里人少车稀,没人注意他。“哪个的呢?”他费力地回忆。下午,共有十多人来擦鞋,男的女的都有。他埋头擦鞋,没注意他们的相貌衣着,实在想不出来。“老天有眼,给我一笔横财!”他的眼珠兴奋地一亮,又惶惑不已:“掉了这么多钱,人家不可能不找,不可能不报案。如果派出所找来,咋办?”他来不及细想,用报纸将皮包裹住,放进自行车网筐,匆匆地骑车回家。
“你看咋办?”进门,他将徐丽华拉进里间,小声说出皮包的来历。
“这么多钱!”徐丽华惊羡地抚着钱,手像被粘在钱上:“人家会不会找来?”
“怕啥?我来个咬死不认账。”韩昌树傲然扬头,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肯定是擦鞋的客人的。说不定,人家等着这钱交住院费,或者,是办啥急事。这么大一笔钱,没人会随便带在身上!……”徐丽华不安地分析着,看看钱,又看看丈夫。
“那,到底咋办?”韩昌树难舍难分地瞟着钱。
“你说呢?”
韩好推门进来,喜出望外地嚷道:“捡的钱,不要白不要。我早想买一套耐克运动服,再买一双耐克鞋子。”
“你多啥嘴?”韩昌树拿出父亲的威严,把脸一板,大模大样地教训起来:“学校是这样教你的吗,眼浅皮薄的。别人的肉,咋可能长到自己骨头上?我是想钱,但只想实实在在地挣钱,不是发这些不义之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你妈刚才还说,说不定,这是人家救命的钱。我马上交到派出所去。”他催着妻子,要她陪自己去青羊宫派出所。他怕再耽误一下,自己经不住诱惑,会改变主意。
“哪有你这么傻的!”韩好不满地嘀咕。
“你说啥?大声点!”他威胁地将眼睛一瞪。
“再想一下。”徐丽华迟疑着。
“想啥,走!”他不耐烦地催着妻子。骑上自行车,想到自己捡到这么多钱,还居然交给派出所,他生出顶天立地的豪迈之感。
他把钱交到派出所,详细谈了经过。跨出派出所大门,他倏地开始后悔,假如留下这笔钱,他可以陪妻子去北京上海旅游一圈。结婚以后,除了厂里组织活动,他带妻子去过三岔湖、青城山外,哪里都没去过。看着人家携儿带女到处游玩,他经常感到内疚,觉得自己没本事,挣不到钱,对不起妻子。他也可以用这笔钱,再开几个擦鞋店。就像上次对申平原胡诌的那样,请大学生来管理,他当几天老板。当然,他还可以把钱存进银行,用利息来贴补生活,一辈子都够了。
徐丽华愁眉苦脸地骑着车,突然问:“你说,找得到丢钱的人吗?如果别人是外地的,根本不知道钱掉了,已经离开锦都了呢?”
“不关我的事了,懒得想。”他淡淡地答道。他清楚徐丽华的想法,假如丢钱的人不来找这笔钱,他们把钱交给派出所,就实在傻到家了。
回家,韩好哭丧着脸,无端地发脾气,一会儿说饭煮硬了,一会儿说菜放咸了。“你少给我耍这些少爷脾气!不就一套耐克衣服嘛,下个月,保证给你买。”韩昌树好笑地一拍韩好后脑。韩好被他说中心思,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两天后,在派出所户籍陪同下,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小伙子,将一面印着“拾金不昧,品德高尚”的锦旗送到擦鞋店。中年人自我介绍姓李,是遂宁一家公司的老总,小伙子是他的司机。他爱人患了直肠癌,他叫司机带钱来办入院手续。司机擦鞋时忘了钱包,反以为丢在遂宁。正着急时,派出所给他挂电话,说钱找到了。他拿出两千元,强要韩昌树收下。“我不可能要。假如我贪心,就不会把皮包交给派出所。”韩昌树坚决拒绝。
“你看,人家擦一双鞋,才挣一元钱,两万元,要擦两万双鞋啊!难得,难得!”隔壁干杂店的张大妈,感动地摇着头。
“这种人太少了!现在的人,成天想着发财,恨不得将人家的钱,全部都变成自己的。唉!——”一个围观的老人感慨。
韩昌树谦逊地笑着,心里却骄傲到了极点。他觉得,自从下岗以来,阳光从未这么灿烂,心情也从未这么舒畅。他在喉咙里傲然哼道:“这点钱,就能把我眼睛打瞎?我姓韩的也是条汉子,岂止值两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