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的那些开销,请客、送礼等,都算进这个月了。的确,吃饭的人不少,不过全是些抠门的买主,十来个人围满一张桌子,专点不值钱的豆花豆腐,酒和饮料还自己带来,能赚钱吗?要是多些公款消费就好了。像立明他们厂,一顿就吃几百上千元。”关岩忙不迭地诉苦。他说的也是实话,豆花庄周围,虽然人气很旺,可住户大都是工厂工人。这几年,国有企业不景气,大家哪有钱大吃大喝?附近厂子请客,基本去城里吃海鲜,没几人光顾这倒大不小的豆花庄。
“我们厂在洞子口,总不能穿半个城区,把客人拉到你这儿吧?”杨立明无奈地说。他表面装得无所谓,心里比谁都着急。他投资的十万元,是向一个客户借的,说明一年内归还。照这样下去,怎么还?拿啥还?
李文云似信似疑,叫来小情人的弟弟张二毛,问起店里的收入。
“关总说的是实话。有时候,看着红火,其实一桌就那么三五十元。我天天在柜台,一清二楚。”张二毛一个劲地为关岩证实。
“放心。这一两个月淡点,年底生意绝对有起色。你们想,哪年春节,请客的、吃团圆饭的会少?说不定,到时候还要请你们来,帮我招呼客人。”关岩镇定自如地安慰大家。
“杨总、李总,关总安排了几个便菜,到包间去吧。”饶姿袅婷地含笑走来。
“好,相信小关。我们去喝酒。”杨立明烦躁地一挥手,似乎要赶开所有的不快,掉头走向包间。李文云悻悻地只得起身。
关岩微微觑着的眼里,闪过得意的笑意。他相当了解李文云。李文云很有城府,疑心极重。从安排人来收银起,关岩就明白,虽然李文云大谈义气,却对自己并不放心。至于不谙世事的张二毛,关岩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略施小计,又打又拉,把他就收拾得服服帖帖。他先抓住张二毛收银出了差错,对他厉声训斥;然后,打烊后又找他谈心,几杯啤酒一喝,再检讨自己态度粗暴,张二娃感动得要哭。接着,他指使饶姿,将店里一个女服务员介绍给张二毛,让两人耍朋友,还不多不少给点时间塞点钱。几个回合下来,张二毛已经对他死心塌地。他说太阳是方的,张二毛一定说的确不圆。他说店里收入低,张二毛说全来些吃过江豆花、麻婆豆腐的,只有蚀本。关岩心里有数。他借了螃蟹十万元,每月利息一万二,没办法,只有从营业款支出。他指望生意好起来后,挪出钱将账还了,再公平地给大家分利。
又是两个月过去,生意不仅没有起色,12月份竟亏了两万多。李文云再也沉不住气了,找到关岩,要他说个明白。
“豆花庄就这么三四十个人,就算每人每月两百多工资,也才一万元。你这两万多元,咋亏的?”
“还有房租、水电气费、税费等。营业收入没起来,肯定亏。不过我保证,春节前生意肯定火爆。”关岩找出理由解释。
李文云冷哼两声,扬长而去。他找到杨立明,说出自己的担心:“照这样,赚钱,我们恐怕分文没有;蚀本,绝对有我们的份。不能这么下去!”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关岩绝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一起二十多年了,我了解。”杨立明虽然一肚子不满,还是替关岩辩护。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我们陷进去了。”李文云冷哼道。
商量来商量去,他俩决定轮着去豆花庄,对关岩加大监控。杨立明哭丧着脸,说自己白天上班,只有下班后去。李文云打算换到东郊炒股,一收市就去豆花庄蹲着。
几天下来,李文云真还看出蛛丝马迹。关岩签单次数较多,请的人大多与业务无关。一次,他请饶姿父母吃饭,喝的“五粮液”,抽的“软中华”,也全部列入招待费。李文云极感不满,抓住这事,要关岩讲清楚。关岩说,饶姿父亲的战友在工商局,为了拉关系。李文云只得作罢。他还发现,豆花店欠的酒水款不少,经常有供货商上门要钱。关岩对他讲,供货商垫款是行规,都要拖一下才结账。李文云心中疑窦百出,暗自考虑再采取什么措施。这时,张二毛来找他,向他要一千元钱,说要去深圳。钱到手后,张二毛吞吞吐吐,谈出一些内情。他一听,犹如晴天霹雳,顿时惊呆了。
张二毛的女友不辞而别,去深圳打工。张二毛想去深圳找她,向关岩借钱。店里经营不佳,关岩如坐针毡,根本没心思理他。张二毛气愤之下,对李文云揭出关岩与饶姿的关系。豆花庄开业不久,关岩与饶姿就好上了。他俩在电子科大旁租房同居,进出俨然夫妻。关岩的妻子不知怎么听说了,带着女儿来店上,与关岩大吵过几次。不仅如此,租房里的全套电器、家具,都是关岩掏钱买的。饶姿一次说漏嘴,她宜宾老家的房子,也是关岩出钱修的。而且,关岩喜欢打牌,输赢都是好几千元。
“李哥,豆花庄在亏本,关总哪来这么多钱?我虽然在收银,营业款却全部交给关总。他怎么开支,我根本不敢问。还有,进货是饶姿在管,进价多少,没人清楚。请的会计,一个月来一两次,全是关总接待,外人连边也沾不上。我听库管员说,欠供应商好多钱。我还听说,关总在外面也借了不少钱。”
听着,李文云的头像大了许多。他觉得事态极其严重,立即给杨立明挂电话。他态度强硬,说不能让关岩继续经营,必须接过豆花庄。
“说到小饶,我也觉得他们关系不正常。”杨立明恍然大悟。想想,他为难地说:“张二毛说的,都没真凭实据。不要关岩搞,哪个经营?还有,朋友的脸面不是撕破了?”
“人家把我们卖了,我们还在帮着数钱。”李文云恨恨地冷笑:“你听我的,就这样办。我来经营,你找人管账,先接过来再说。就是输光,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杨立明沮丧地同意。
四
晚上,他俩郑重其事,将关岩约到豆花庄对面一家茶楼,摊出豆花庄的种种问题。出乎他们意料,关岩坦然承认与饶姿的关系:“这是我的私事,你们没有理由干涉。我与妻子关系不好,正在离婚。至于租房买电器啥的,都是我个人的钱,没从豆花庄挪用一分一厘,可以查账。”对于李文云接管豆花庄,关岩的脸色极其难看:“说股份,我一人占50%,你们加上也才50%,谁都别想左右谁。谈朋友感情,你们这是突然袭击,我无法接受。”
“如果赚到钱了,我们当然支持你。现在是严重亏损,你叫我们咋办?”杨立明垂头丧气地诉苦:“我哪有钱,是向客户借的。转眼,一年借期满了,我拿啥还?你们清楚我家情况,假如我老婆知道,她不一天来闹三次才怪。搞这个豆花店,把我整惨了。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膻。”
“借的钱也好,自己的钱也罢,反正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十万元啊,一张张排起,几个游泳池那么长!——其他的少说。小关,你看,交接账目要多长时间?”李文云冷冷地逼道。
“有些单位是记账,应收款要清理。外面的酒水款、肉款等乱七八糟的,具体数目不清楚,也要一一统计……”关岩无可奈何地计算着时间:“五天。五天后上午9点,你们来豆花庄,我们当面交接。”
关岩颓丧不堪地摇着头,刹那变得憔悴,像老了好几岁。杨立明不忍心地宽慰他:“我们没有任何恶意。假如老李搞上去了,大家都好。如果还是不行,再商量退路。”
关岩像没听见,漠然地转开眼睛。气氛一下变得尴尬,空气紧张得像要凝固。李文云对杨立明使个眼色,讪笑着告辞。关岩脸色铁青,呆呆地坐着。
此时,关岩的处境,比李文云想到的还要险恶。迄今为止,他已向螃蟹借了20万元,每月利息二万四千元。螃蟹对他直言,钱是向别人借的,自己不过赚几千元息差。昨天晚上,螃蟹突然来豆花庄找他,说朋友急需用钱,要他七天之内先还十万元。他强撑着说没问题,一颗心却刹那沉入深渊。他根本还不起这笔钱。另外,他以豆花庄名义,还欠下十多万酒水款等,总计负债40万元左右。这些钱是怎么花的,他只能想出大概。在饶姿身上,包括给她老家修房子等,大约用了十来万;给螃蟹的利息,少说也十万冒头;然后,自己用一些,打麻将输一些,豆花庄亏一些,反正,已经无路可走了。就是李文云不逼他,他也不得不考虑后路。
“怎么到了这一步?”关岩惨笑着。创业时那些雄心壮志,像五彩的泡沫,炫目地飘浮片刻,早已消失得毫无踪迹。他眼前闪过螃蟹满脸横肉的模样,那凶狠地鼓起的大眼,似乎像匕首直刺他的心。他惹不起螃蟹。这些人,一句话不合,当场就会把你杀翻。“妈的,枉自朋友一场,不帮我不说,还催着要接豆花庄,将我逼上绝路!”他狠狠地骂着杨立明和李文云,觉得他们太不讲义气。
回到豆花庄,他照样镇定地张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晚上,他与饶姿回到住处,神色一下变得无比沉重。
“锦都,我们待不下去了。”他双眼盯着地面,缓缓说出面临的绝境。
“欠这么多钱,咋可能呢?你不是说,生意还马虎吗?”饶姿涉世不深,一下慌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关岩近乎残酷地笑着,讲出钱的大致去处。
“我考虑好了。我手边还有几万元钱,加上这几天的营业款,我们全部带走。我们先去海南,不行再去深圳,想法开个小餐馆或做点其他的。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实在无法,我去餐馆当厨师。”
“我们的事,又咋办呢?那天我爸来电话,我说你很快就要离婚了,我们打算明后年结婚。”饶姿大难临头地抽泣。
“放心。先躲一阵,我赚点钱,把账一还,不就没事了吗?我们的事放放,今后再说。你想,假如把你留在锦都,找不到我,他们一定会找你。”关岩尽量朝好里劝慰饶姿。说着,他忽然有些不快:事已至此,饶姿只想着自己,怎么不替他考虑,更不替他刚进初一的女儿想想?
饶姿总算止住哭声,与关岩商量逃跑的细节。
交接的前一天晚上,关岩坚持到最后一个顾客离开,将营业款揣进怀里。几天来,他又赊了几万元酒水,分文未付。员工的工资,他也拖欠着,许诺过几天支付。所有的负债,他都约定,交接那天付清。李文云来过几次,问他准备得如何,他说按时交结。看见他表情平静地忙上忙下,李文云没有生出疑心。
回到住处,关岩叫饶姿陪他,来到妻子住的大院,独自进了家门。他避开妻子充满仇恨的眼神,丢下一万元,说自己要出差,叫她把女儿带好。然后,他逃跑似的离开。他已买好去北海的火车票,明天上午动身。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关岩提着行李,与饶姿悄悄地走下楼,跳上出租车。他裹着呢大衣,戴着鸭舌帽,一个大口罩,将脸捂得严严的,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到了车站,他见时间还早,突然冒出念头,想回豆花庄看看。
“不行。被他们发觉咋办?”饶姿坚决不同意。
“你要理解我的心情。为搞这个豆花庄,我投入了全部热情,从装修到设施,甚至细到每一个菜名。哪知,落得这般结局。还有老李他们,一开始就不相信我,勾心斗角的。我倒想看看,被债主围攻,他们是何等的狼狈。”关岩唇边,现出报复的狞笑。
饶姿只得依他。关岩包了一辆面包车,车窗贴了膜,外边看不清里面,车内却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到了建设路,关岩叫司机放慢速度。金三角豆花庄门外,乱哄哄地聚集着二三十个员工。关岩看见,螃蟹抓住李文云的衣领,正恶狠狠地嚷着什么……
饶姿叫司机开快点。司机一踩油门,面包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溜烟驶过去。
关岩不舍地回头望着,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