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往沛县的路途其实并不遥远,只是时值初春,料峭的春风还是有些冰冷刺骨,连带着冰雪初融的河水也冻寒难耐。
张小梦将水袋灌满,然后将沾上的水在身上蹭干净,拢住手哈了几口暖气,抽了抽鼻子。
就华佗的说法,他徒儿也就是此时的张小梦大病初愈,本应是他这师傅沿路照顾,可二人在出城之时被人流冲挤,幸得华佗所护,张小梦才毫发无伤,然华佗却因此弄伤了脚踝,便是有这心也没这力了。
师徒俩跌跌撞撞逃到城外一处林子里,瞅了半天没人追来才敢喘口大气,褪下华佗鞋袜一瞧脚踝处已是肿的老高。
打水觅食之类的琐事自是不能再烦劳他了,还好初时二人带着的包袱里尚些干粮可充饥,只是这水只有一壶,喝干了自当得有人去打。
张小梦为人看上去很懒很无赖,但还是通情达理的,于是默默取了空壶,寻到附近的一条溪流,按照华佗之前教授的把溪水前前后后瞅了个遍,然后又掬起一捧溪水聚精会神的盯了盯。
嗯,岸上没有尸体,冰里也没有尸体,水中没有异物,水质透明清亮,应该可以喝。
然即使这样,华佗还是在张小梦拎回来的水里加了药粉才敢喝。
这里是东汉末年,这里白骨露于野。
华佗说,人目力有限,一旦这溪水沾染过尸毒,只怕这药粉也罔效。
伤寒。数年过去,华佗对这个词仍心有余悸。
张小梦记得,史料记载,东汉末年瘟疫频发,前前后后足有两千万人死于瘟疫而非战争,而那场瘟疫的名字就是伤寒。
也不知道这时候张仲景可有制出治疗伤寒的方子。张小梦背靠着一株没了树皮枯死的树,幽幽的叹了口气。
一路之上,除了逃命和照顾华佗以外,张小梦常常会思考她这次穿越的因由。依照之前看小说的经验,要想穿越怎么的也得挨次雷劈啊电击啊车祸啊什么的,像她这样平平淡淡穿过来的少之又少,而且这世间那么多人,怎么就选中她了呢。她相貌平平,又没有什么卓绝的能力,祖上亦是深入贯彻平淡是福的,迄今为止,张家人买彩票,连个安慰奖都没中过。
“啊,贫道的豆腐——”耳边忽听得一声惨叫,而后小碎步由远及近,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小老头蹦跳着冲进厨房来。
经他一吓,张小梦方才晃过神来。半月之前他们师徒二人在这小老头的照应下已安全地回到了沛县,师傅仍在养伤中,所以这生活杂事还得由她经手。
“你这妹儿,怔些什么,贫道的豆腐都粑锅了。”小老头急得直跳脚,白胡子也跟着蹦跶,看着颇有喜感。
“瞎叫唤什么。”张小梦连白带瞪地瞅了他一眼,唬道:“这种做法就得粑了锅吃才好。不懂就别嚷嚷,扰了我家先生休息当心本姑娘撂挑子。”
「撂挑子」三个字是这小老头的死穴。他生性嘴馋又无庖厨之能事,好容易盼回来个略懂的,却是张小梦这个难伺候的主。
忘了说了,眼前这个小老头名叫左慈。据他自己说他比华佗小了六岁,在种种机缘巧合下见过几面后觉得很是投缘,所以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那个,”笑得满脸褶子的左慈见张小梦未动真火就又腆了老脸蹭了过来。“这次做的豆腐名叫什么?”
张小梦本是一时信口胡诌,没想到左老头会有此一问,不过这也难不住她,乌黑的眼珠在眼眶子里头稍稍一转,随即开口道:
“锅贴豆腐。这锅嘛,自然说的就是这口锅;贴呢,讲的就是这豆腐跟锅贴在一处;你想啊,这豆腐要想跟锅贴在一起,就必须得粘住锅,那还不就是粑锅。这锅贴豆腐就讲究吃这个焦香味,不粑锅哪来的焦香味啊?再说了,这豆腐只是黄了一层,又不是成了黑炭,以后想吃好吃的就不要大惊小怪。”
“好、好。”左老头满脸堆笑,弓着腰,掌心相扣不断磨蹭,直道好一副狗腿相,瞅得小梦很是受用。
“放心,跟着本姑娘,自然有好东西吃。”
晚饭再一次在左老头的惊呼声和品鉴声中结束,张小梦边收拾碗筷边感慨:古人神马的真好骗,道士尤甚,左慈更尤甚。
左老头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性子又是跟年龄不符的活泼跳脱,与华佗的严谨和按部就班截然相反,不过除了小部分时候左慈会扰了华佗的清净、华先生表示很生气外,这两个人倒还是能够和平相处的。
张小梦总觉得她这便宜师傅若是个女子定是相当贤良淑德的那种,这从屋前那方伺候得妥妥帖帖的菜地就瞧得出。菜地里种满各样的蔬菜,保证全家几乎各个时令都有菜吃,这几日他因着脚伤未能拾掇,却也只是长了点点杂草,并不影响整体队形。也正因为有着这样一位贤惠的师傅,张小梦不必整日操心每餐吃什么,每每左慈问起,张小梦便眯着眼,无比牛X地脑袋一甩回道:去瞅瞅地里那样菜长好了,你拔来哪样本姑娘就用哪样烧道菜出来。
沛县是个相对安稳的城,很少会有暴乱啊动荡啊什么的,即使有也是过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老百姓生活照旧,所以隔段时候凑个集啊卖些自家产的农产品啊的就可以理解了。
这日,张小梦挎了菜篮子在集市闲逛,行走间只听身后有人“柳丫头柳丫头”不住的喊,直喊得惊天动地,众人纷纷侧目。小梦本不以为意,可是后来那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也越发耳熟,一回身,竟是跑得颠颠的左老头。
是了,她现在正在使用的这具躯壳名叫柳云舒,华佗叫她为柳儿,左老头则稀罕「柳丫头、柳丫头」的唤她。
“怎么才理贫道啊,”左慈跑得胡子与头发齐飞,活像只炸了毛的大波斯猫。“贫道的嗓子都要哑了,腿脚也要残了,唉哟~”
说话间,这小老头竟一屁股坐在张小梦脚边爹呀娘呀地叫唤上了,一时间,又引来视线无数。
“唉……”张小梦长叹一声也蹲了下来。“说吧,又想吃什么了?”
“嘿嘿~”一说到吃的,左老头立刻拍拍屁股站起,面上一派意气风发。“真是知我者柳丫头也。”
“少拍马屁,”张小梦扯了扯他刚归拢好的胡子。“说吧,早说完我早省心。”
“可是贫道还没想好呢。”左慈挠挠头,把原本就乱的头发弄得乱上加乱。
“好吧,”张小梦站起身。“那你就随我逛逛,想吃什么了就跟我说,生活费以内就买给你。”
“嗯嗯。”左慈忙不迭点头,像个听话的乖孩子。
一路走来,虽没有人来人往,却也比平日热闹的多。左老头跟在张小梦身边,走一路逛一路看一路,却对很多吃食都视而不见,倒更像是在找什么。
太安静了。张小梦斜睨安安分分的左慈,心中倒不安起来。依左慈平时老顽童的体质,今天的他表现实在太过反常,可是又没什么挑剔的,待到了一处岔路,张小梦索性打发他到另一个方向的菜市场去了。
此番出门前,华先生让她给自己买些女儿家的东西,所以当买胭脂水粉等等杂物的小摊子出现在视野中,张小梦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思凑了上去。
摊主是个女人,说是摊主,却在客人上门时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拢了袖子踮着脚尖像是在等人。
也好。张小梦低头兀自挑拣起饰物,太热情的店家她倒是不喜。
摊子不大,东西也不多,挑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心水的,又瞧了瞧天色,便欲打道回府。
起身的一瞬间,一道红光划过视野,抻头望去,竟是一块手掌大小红艳艳的玛瑙玉环。
张小梦顿觉眼睛一亮。小梦喜欢石头,尤其喜欢水晶啊玉啊玛瑙啊之类的漂亮石头,而种类繁多的玛瑙之中最最喜欢的便是这赤红似火的红玛瑙。
色泽红润鲜亮,条带十分明显,透过阳光还能清楚的看见条带处密集的细小红斑,更可贵的是颜色稍淡些的条带在环的左侧汇聚,形成一朵花似的形状。
若是在现代小梦可能还会怀疑一下东西真假,可是如今是在造假技术没那么强悍的古代,她相信自己的眼力还是够用的。
“真好看呐……”张小梦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环,完完全全被迷住了。
应是听见了小梦的自语,守摊女人转过头来,看到她痴迷的眼神一时间有些犹豫。
“这位姑娘,”女人支支吾吾开了口。“若要皮肤好,粥里放红枣。”
哈?张小梦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是在说我皮肤不好么?
她眨眨眼,那女人也眨眨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半晌,女人似是先放弃了,叹口气道:“对不住,这赤玉环不卖。”
“啊?”张小梦有种错过了些什么的感觉,无奈女人再也不开口,她也只好悻悻而归。
晚饭时,左老头仍旧吃得很嗨,华先生也表示小梦手艺见长,可是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柳丫头?”来厨房偷吃的左慈原本准备了好多好话,可今天的小梦完全没有发现他这个大活人不说,手里头的那只碗洗了一遍又一遍,釉色锃锃发亮。
“柳儿,你今日是怎么了?”拾掇完菜地的华佗路过,也留意到徒儿的不对劲。
“没事,”小梦换了另一只碗接着洗。“今天看上了一件物件,可惜人家不肯卖。”
“是什么啊?是好吃的么?”左慈一双小眼直发光,弄得她很想吐槽。
“不是啦,是一件玉环。”小梦把洗好的碗碟搁到左慈怀里。“想偷吃,就把这些擦干净。”
左慈嘟嘴,絮叨着「你这丫头又欺负年长的人」啦、「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啦、「贫道要画个符诅咒你」啦、云云,抱着湿漉漉的碗碟跑了。
原想着今儿的左老头怎么没蘑菇,一抬头,却发现皓月之下的自家先生脸黑的吓人。
“那件玉环可是赤红带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