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打定主意,上天后要避免跟各路神仙,尤其是颜追、玄一之流接触——不过想和这类道行高的神仙接触貌似挺困难的。由于仙根忒差,我被发配到书房苑念书。而我们这一干学子的夫子,正是那位颜追上神。
颜追是青丘颜家的老幺,上头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那位姐姐就是颜晞上仙。在他们哥儿六个里,属颜晞和颜追岁数相近,两人也就更亲密些。青丘物户丰富,十分富饶,颜追在那儿是相当于人间皇子的地位,本不至于流落到给我们教书的田地。青丘之所以如此落魄,据说是因为两万多年前的一场劫难。
关于那场劫难,我至今都没有详尽听说。只晓得它造成的危害极大,烧光了青丘五万余年的收成。在那场浩劫里,颜家唯一没有飞升上神的儿子颜追终于修得正果,飞升上神;而另一个未飞升上神的颜晞上仙,不忍看到老百姓受如此折磨,生生祭了自己的元神,才让劫难得以平息。
所以在众多小辈神仙心中,颜晞上仙是一个抱负远大、忧国忧民的好神仙;又因其拥有“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的好相貌,雄赳赳气昂昂地位列四海八荒美人榜榜首,成为一干女仙跟风学习模仿的榜样,一干男仙的梦中情人。
劫难过去,青丘虽是恢复了往日的和平模样,但经济就此一落千丈。传说中极是圣明的天君为了凸显自己的仁慈博爱,特别为青丘的老幺安排了个工作轻松月俸漂亮的活儿,既不折青丘的面子,又能促进青丘的经济。可谓是个两全齐美的好法子。
然后,颜追上神就来九重天做了书芳苑地夫子。众学子发自内心的高兴,因为他们上课时终于不用面朝一张张老态龙钟、饱经沧桑的脸,而是可以看见美男子了。可见天君他老人家委实圣明,体察民情,传说还是有可信之处的。
我从回忆中抽出神来。上天七百年,我自认为我的情商有了质的飞跃,颜追今次的举动很容易理解。七百年前他想唬我进武和宫,我没答应,他就唬我上天来;他忍了七百年,如今终于忍不住了,这一次,他定是有十足的把握将我送进武和宫。
他一定早就猜到这桩案子诡异,书芳苑的芸芸学子中只有我一人能破。那我倒底破不破这个案子呢?若我破了,那我必定是要吃亏的,且这亏似乎还是不小的亏;若我不破,玄一上神果真伤心得几欲一命呜呼怎么办?再者,明明知道一个案子的真相却不说出来,是否有违侦探的美学?
颜追为何要唬我进武和宫呢?我仙根差,情商低,家势地位两无,他和玄一为何偏偏看中了我?难道果真是因为我的才华?若武和宫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依我的性子,颜追知会我一声,我定当义不容辞屯帮忙——我不信他瞧不出我的脾气禀性;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颜追未曾偷”。
此事蹊跷,玄一的步摇丢得诡,他让我去武和宫帮忙打理的事务亦定然不是好事。但究竟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能如此隐晦?呜呼,想不到这世上除了风花雪月,竟还能有本神探参不透的事。是我近来智商有所退化,还是说我果真修为不够,敌不过那些修行了十多万年的老狐狸?
一般来讲,一个小辈遇到了自己悟不得的事,通常会请教自己的师父,可我那师父竟有七百年未答理我。应该是因为他无法上天罢。不过貌似问了他也没用,估计他非旦不会指导我,还会费尽心思地“夸”我一番,“丫头别慌。不是师父不赐教,实在是为师觉得即便是我讲了,你也不见得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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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做了个梦,梦到的竟是我那七百年未曾谋面的师父。
师父身处一片苍翠的竹林,白衣翩翩,长发飞扬,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十分勾魂。梦中,他似乎是摸了摸我的头,“丫头别慌。”我一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师父这是要批斗我了?我果然很丢他的脸?
但梦跟现实必定是有差距的,师父他老人家终于没有损我。“丫头,凡事不能想得太多。作为一个侦探,破案是你的责任,倘若其他人均无法堪破那步摇失窃案,你理应尽己所能,这是你的义务。”察觉到我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叹了口气,手轻轻抚上我的额,“莫心烦了,你要记住,为师会一直罩着你。”
他刚说完,身影就倏忽淡去,距离也同我隔得渐远。我伸出手去拉他,却怎么也碰触不到。我想了七百年的师父,很多时候我都以为扔下我再也不管的师父,今次好不容易见到,却还是再一次丢下了我。即便是在梦里。
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脑门已覆上了薄汗。大约是方才太过着急了罢。这梦确实奇诡,尤其是师父抚我额头的触感极为真实。莫非是师父破天荒地良心发现,知道我近来心情不顺,特意托梦来开导我?想想也不大可能,九重天上的结界又不是闹着玩的,据说连颜追他二哥颜沧的观微之术都未修炼到可以突破九天结界的地步,更不消说我那不靠谱的师父了。
那么吾梦之诡就是因为我最近睡眠不足了——步摇失窃案总被我记挂着,加之我对师父的无比想念,能睡好才是有问题。这个梦,想必是冥冥之中赐我的一番点拔,步摇失窃一案,我定是要破的。
若换个角度想——假使颜追没有拿此案历练书芳苑的一干学子,而是直接委托我这个司法的仙,我岂有不接之理?
想通了,心绪便不再驰骋。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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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颜追领着众学子浩浩荡荡来到武和宫,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把一向清冷的武和宫衬得有如青丘的集市。武和宫冷清了两万来来年,即便是过节,也不如今儿热闹,不晓得向例淡漠的玄一上神习惯与否。
如我所料,书芳苑二十几号学子,没一个能查出案中机关的。在我看来,这是桩蹩脚的案子,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案子。难道就没有谁能灵机一动,找到“盗贼”么?果然师父说的没错,现在的小神仙们当真不思进取。道风衰败,道风衰败啊!
颜追清清喉,郑重道:“看来各位还是修为不够,平素还需多加练习。”顿了顿,眼波幽幽地转向我,似是含笑而非,“那远湘,依你所见,这案子该是怎么个破法?”
我抬眸看向颜追,心中一沉。他这个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七百年前他唬我上天, 用的便是这么一副表情。但已经做了破案的打算,此时退缩也不是我神探远湘的风格。我颔首道:“承让了。依我所见,根本不存在什么盗贼。”
众学子哗然。武和宫中管事的神仙括奚道:“武和宫里这么多仙者都寻那步摇不到,你怎可仅凭看几眼就妄下论断?”
我倒是不奇怪他对我的能力有如此质疑。上天七百年,天上确实没有什么案子是需要我神探远湘出面的,地上的走兽又无法上天来拜访我,我的才华一直没机会施展,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东荒的野丫头有破案的能力。也无怪他瞧不起我。
我不卑不亢道:“众所周知,玄一上神是这四海八荒里法术最精湛的神仙之一,极少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偶尔有个艺高人胆大的,多半不会只偷支步摇。可见这步摇并非失窃,只是暂时收起来了。”
“不然。”颜追幽幽道,“北海裔文岛的圣君,仙术就不输玄一,且性情古怪,也许他相中了那支步摇,不打一声招呼就顺走了也说不定。”
我心说我管你什么海什么岛的某某,最好本神探的推理是错的,即毛贼就是你这么个不长心的家伙,省得爷成天提心吊胆的——我头一次盼望自个儿的推理出错,乖乖,这下可好,我堕落了。
虽说内心波涛汹涌大有小船翻沟之势,但面子还是要做足,万不可做出什么有损我神探远湘伟岸神武之形象的举动。我觉得我淡然得有如一尊石像,“若是玄一上神自己将步摇收起来了,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从书芳苑搬来一批人,更不会有什么历练学子一说。”顿了片刻,刻意留些悬念,这也是我破案的一贯风格,“那么,将步摇暂时收起来的,只能是您了。”我抬眸,“上神,我说得可对?”
括奚瞪我一眼,估计若不是顾及风度面子,他早就将我拖出去斩了。“放肆,你竟敢如此坏上神名声?”
颜追打了个哈哈,“括奚,莫激动,且听她说完。”话毕赶紧示意我快说,用眼神以示鼓励。
“是狐狸脚印出了问题。”我道,隐隐间竟有了不容置疑的气势。也是,做了这么久神探,也该养出些许神探的气质了。“这狐狸脚印既可以说是起干扰作用,也可以说是起提示作用。能在玄一上神面前把步摇借走又不被武和宫的神仙察觉,且与书芳苑有联系,我想了想,也就只有您了。”换了口气,“而您将它借走的目的,如您所说,乃是为了历练书芳苑的众学子。”
我的推理其实不是这般,它是这个样子:这个“盗贼”,一定仙法卓然能和玄一上神接近且能怂恿玄一上神和他一起折磨书芳苑的学子并能折磨得如此花样翻新高潮迭起,能做到这些的,好像也只有颜追了。
括奚及一干学子讶然。颜追甚为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全中。”他眉目舒展,俨然年轻了几千岁,“那你说说,那支步摇,它现在被安置在哪里?”
我略一思忖。步摇一定藏得隐秘,且十分出人意料。我虽是熟知青丘的地理,但老颜家的地盘我从未涉足,鬼知道他们家有几个山谷几条小溪,步摇被塞在了哪个旮旯胡同。然颜追既然问了,就证明他相信我能猜得到,探知步摇位置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且古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么……我抬眸看向颜追,今个儿他一改往日古板的夫子装,穿得格外有情调: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金蝶海棠连枝大紫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墨底小朝靴。活脱脱一个怡红公子的形象。
我反复打量他几眼,心中了然,遂笑道:“上神好兴致,竟将支步摇变作衣裳套在身上。”
众人俱惊。括奚全无了方才横气冲天的气势。颜追的顽劣他是知道的——这个我也晓得,听师父说,在远古神祇里,性情顽劣的就数青丘颜家的崽儿,其中最顽劣的,就要数老幺颜追——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颜追竟顽劣到如此地步:哪个修为道行皆排在四海八荒前头的男仙会将女子的首饰变作衣裳套在身上?
我非常理解在场各位的感受。本来这个事实要我接受也尚且困难,但谁叫我有个以损人不利己为己任、以折磨徒弟为义务的师父,颜追和他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况且有句古语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所以他能有这份雅致,倒也不足为奇了。
颜追看起来心情大好,整个人格外峥嵘。“妙矣,妙矣。”他自顾自地鼓起掌,“我果然没看错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造之才啊!”亦不顾旁人感受,不管他人是否从讶异中缓过神来,“我直接把奖赏公布了罢。”又正色道,“远湘,你明个儿就不用来书芳苑了。”
我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我被开除了?”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个儿一嘴巴——随便想想也不能是这个结果。常人的思维尚能猜对,我这等的高智商竟然猜错,真是丢脸至极。
不知何故,颜追并未觉出我话中的不妥。“无怪你理解偏了,是我表述不准。”清清喉道,“你明个儿稍适休息,不必来念书。三日后,你直接到武和宫领差,帮忙打理宫中事务。这,便是对人才的奖赏。”
我一听,登时心里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