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明白了师父的话。
颜家联合玄一搞了个针对我的阴谋。这个阴谋可不普通,忒大了。此时此刻,我心中愤愤。倘我当时乖乖地跟着师父去了裔文岛,是否就不会有今天这般的结果了?
不过愤愤归愤愤,有什么结果都是我自个儿作的,我得一并受着。抬眼瞧瞧颜澍似乎看透世间万物的一双眼,我知道他早已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当下便抛却全部礼数,已与平等地位之人相处的礼节待他。大约只有这样,我讲话才会方便一些,亦不至于说太多委屈。
我道:“所以颜家相中了我这具身子?因为我无心?还是你们需要一具至善至纯的躯壳?”
颜澍微微蹙眉,“至善至纯?这个词是圣君同你讲的?他倒是查到了不少好东西。”他撑肘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你的事我多少打听过一点儿,我晓得你聪明,你现在肯定堪破了许多,且同我讲讲。”
我眯眼笑了笑——我知道我眼底肯定笑意了无,眯眼只是为了不让敌意那么明显罢了。“小仙愚钝,未能堪出什么机关。”
“你不愿说?无妨,我来说。”颜澍捏起茶盅,喝口茶润了润喉,“两万年前的劫难,颜晞祭了元神,玄一使了毁天灭地的法术救回颜晞的一颗心,却使自己伤痕累累,魔气侵体,用不了多久就会魔化。有上古秘术说,选用至善至纯之躯之血可以延缓他魔化的期限。
“玄一是为了颜晞才这样,我们颜家欠他一个恩,他又是颜家的准女婿,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他。然玄一的气节你是知道的,他不愿以食他人的血而活,是以两万年来,他一直靠自身强大的真气和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的灵气而活。直到他遇见你。
“两万年来,颜家一直在找寻一具承得住颜晞灵力的壳子。这个壳子可以不至善至纯,但至少要尽善尽纯。我们万里挑一,最终挑中了你。
“我们开始打算用玄一测试一下你这具壳子,结果玄一刚一接触它就着魔了,破了遵了两万年的例。我们本想让你在玄一身边多待些时日,但是没办法,你师父掺合进来了。这若是寻常的师父也就罢了,可你师父竟然是圣君,六界之中最狠的角儿。恐计划被破坏,我们只好在圣君查出我们全部计划之前,将其提前实施。”
我感到喉咙发紧,脑中一阵眩晕。一道闪电劈过天灵盖,霎时间,我彻底清楚了。
我看着颜澍一张云淡风轻的脸,晓得我已经输了人,那我就不可以再输阵。是以饮了口茶,定了定神,尔后万分淡定地道:“所以上神,我近些日子的所经所感,全在你们的计划之列罢。”我未用反问句,只因我觉得陈述句更能体现一个侦探临危不乱的优秀品质,“你们需要我师父绝对不会出现的时机,恰巧我师父闭关了。把颜晞上仙的心装到我这个壳子里需要一个仪式,仪式是在仪式举行,你们便借着颜追上神继位大典、玄一上神一同前往的喙头把我骗了过来。或许师父闭关后,你们并不需要什么计划,只要直接将我绑来便可,但我身边多了个漆旸。他是师父的人,武艺高强,法术霸道,你们动他不得,只能先稳住他,至少不能让他起疑。
“到了最后关头,他开始碍事,你们需想个法子让他离开。因为我同漆旸加在一起都没一个师父厉害,此法无需太复杂。所以酌沨母亲的病,是你们设计的。当然你们没有能力让一介魔君的母亲患上什么绝症,但鉴于魔君为母求医不分族群,你们派了几个本族的‘大夫’过去,提到返魂香,又抓住我心善的特点,将漆沨成功地引开了去。
“漆旸一走,我便再无自保的能力。恐我和漆旸之间有什么隐秘的通讯方式,你们就先让颜追给我传了封信,来试探我,同时再次利用我心善的特点,将我引了过来。之前的复杂路线和连穿的五个阵,也是为防止我逃跑而精心设计的罢。”
颜澍先是一怔,尔后眉目舒展开来,称赞道:“妙哉。我本以为你只是想出了个大概,你却将此中细节、我们心中所想说得分毫不差。圣君倒是将你调教得极好。”又有些惋惜地道,“真真可惜了。倘你不是远湘,该有多好。”
我苦笑,“倘我不是远湘,上神你又怎会晓得我的才华?”顿了顿,有些忐忑地问他,“若仪式成功举行,我会死么?”
颜澍一愣,想了片刻,道:“不知道,我此前并未试验过。”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轻蹙起眉,“你怕死?”
我摇头,又问:“那仪式举行时,我可会疼?”
颜澍想了想,慎重地回答:“应该不会,通常情况下,越大的仪式就越人性化。”
我点点头,道:“当下这个情况,倘我不配合仪式,你们也会将我绑起来配合罢?”
颜澍亦点头,“作为一个两万岁出头的小辈,能看清楚局势也是你身上值得可惜的地方。”停了停,有些戏谑地道,“所以呢?你是配合与否?”
我朝他满怀真诚地笑笑,“当然是配合了。”
颜澍微惊,愣了一愣,又呆了一呆,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气度,只是略带疑惑地说:“我以为依着你的品性,你大抵不愿受人这样的制约,会反抗一下。”
他这句话说到了我心深处。我握着茶盅的手一僵,很快又释然开来。我最近情商确实有大幅度提高,今次更是飞升到一个新的高度,颜家设计的机关与我配合与否,我竟在刚刚推理的工夫就想得通透,还自行琢磨出了一番道理,真是可喜可贺。我略一踌躇,道:“即便是我那本应闭关的师父突然从天而降,我也不会随他走的。”
颜澍:“为何?”
我说:“颜晞上仙本不该死,你们是她的亲人,要她复活也在情理之中。你想,帮助颜晞上仙是四海八荒所有神仙的荣幸,有多少神仙争着抢着过来帮她,可这件事是要我做的,且只有我能做,我理应光荣才是,哪有道理埋怨?倘我不死,那最好;倘我死了,也无妨,颜晞上仙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我强上许多,她比我更能造福天下苍生——我们为神为仙,身上担的责任可不就是造福天下苍生?否则要恁长的寿命作甚?”
我换了口气,“这和凡世是一个道理。凡世的百姓永远不会在意统治者是何人,只会关心统治者的管理方式,若哪一位统治者管理得好,得到百姓的爱戴就多些。我是司法的仙官,颜晞上仙是青丘的尊神,她为天下苍生所造之福自然多些,即便是一命换一命,我也觉得很值。上神,今日一事,若日后我师父不计较,这就很好了;若他找你们讨说法,如我在,我会劝他;如我不在,你就把我放才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我说完后,颜澍盯着桌上的茶具不语。过了很久,他看着我,认真地说:“远湘,你走后,我会以青丘的大礼将你厚葬。”
我见屋内气氛有些压抑,打趣他道:“莫说丧气话,我死不死还不一定呢。”
颜澍微垂下头,“方才是我骗了你。你本无心,失了躯壳,便什么都剩不下,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我不再说话,一来嘴笨,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二来也要尽些人道主义,配合一下当下的气氛。
又过了会儿,颜澍幽幽地问我:“你果真是如此想的?”
我打了个哈哈,道:“不然呢?我说我不配合,然后你们来绑我?那多伤感情啊。而且我感觉,一具自愿躯壳做出的效果要比一具被迫自愿的躯壳做出的效果好,既然做了,那就要争取做到尽善尽美。”
颜澍的表情瞧不出悲喜,只是看着我的目光安详了不少。我很受用,临死前还能给自己增点儿好感值,想想我还是很成功的。颜澍捏了个诀,抬手在半空中一挥,屋中响起了“咯咯咯”的声音,紧接着地上的木板开裂,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通道。
我听到颜澍清冷的声音:“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