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兰坐在葬礼的最前排。
放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黑色的脑袋和衣服,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比外面乌云遮蔽的天空还要令人反感的颜色。
但是她自己也穿着纯黑色的裙子,手臂上缠着黑纱,纱布的颜色混在其中几乎看不清楚。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去,汇集到衣领以下的区域,内衣也很快湿透了。抱怨也没有什么用,她必须笔直的坐着,这样才能保证直起身来的时候不会摇晃。所有人都在看着呢,她提醒自己。
因为在被别人看着,所以要加倍的注意。
但是悲伤还是轻而易举的涌上来,稍微一动就能从身体里溢出去。白金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盛满水的气球,只要稍微再加上一点压力,自己就会随着噗嗤的爆炸声毁灭的体无完肤。
而周围人的注视就是压着气球的那根针,分分钟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又来了一拨宾客,她挣扎着起身,朝对方鞠了一躬。灵台上的菊花堆得越来越多,遗像里的人快要看不清楚了。
她讨厌前排,非常讨厌。
这点白金兰和她的母亲非常不同,白太太自诩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而前排无疑是最好的证明。参加会议,出席活动,乃至是去看演唱会都要坐在最前排才能彰显自己的身份。谁又记得住躲在后面的面孔呢?必须是活跃在前面,才能引人注目,才能如愿以偿。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她也会在自己父亲葬礼的前排拥有一席之地。
伊枫咬着笔壳坐在考场里,圆珠笔留在试卷上一小摊墨渍,看上去油乎乎的。英语听力还在放着,录音里嘀嘀咕咕的男女在讨论着是今天出门还是明天去商场,下周去伦敦还是纽约。考生们个个垂头丧气,思考着该用什么方式打发这个即将到来的暑假。以及成绩通知单上的家长签字。
隔着窗户可以望见晦暗的天色,宛如谁家的湿衣服忘了拧,挂上立刻就会湿哒哒的滴下水来。
校园里的自行车几乎全蒙上了雨披,树枝在风里摇晃着,绿色呈现剧烈抖动的模糊感。她捏着笔,搞笑的想如果书上有毛毛虫会不会被风刮下来。
40分的听力,接下来是犹如刷刷的涂卡声音。补充阅读,选词填空,理解阅读,烦得要死的作文。论吸烟的危害,那个cigarette的单词她前不久才见过,吸烟有害健康。The disadvantage of cigarette what is gradually ruin body’s health。
烟中的尼古丁会逐渐损害人们的身体。任何持久的事情都会损害人们的身体。只是一部分选择忽视,一部分则浑然不觉。玩手机导致近视,熬夜导致心脏猝死,就连体育锻炼都可能会导致肌肉拉伤。每时每刻人们都在承受着持久带来的伤害,远远不如养成好习惯那样来的容易。最大的危害其实是惯性,是软弱的无法舍弃。
《东京喰种》神代利世对金木说,正因为无法舍弃才是懦弱。表面上看你什么都选了,实际上你什么都扔了。
一手抱着两只水晶瓶子,不选一个,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都落地化为灰尘。
伊枫几笔将作文写完,监考老师站在她背后露出赞许的神色。但是从老师的那个角度并不能看到她的视角,实际上伊枫是在朝楼下望。唐果举着包紧张的从大门口走进来,雨点已经落到了地上。
随后雨滴噼里啪啦的敲在窗子上,几乎可以说是变本加厉的冲刷着玻璃。考生中间出现了一阵喧嚣,不少人都好奇的看着窗外,监考老师轻声呵斥着“抓紧答题,离交卷还有十五分钟!”
唐果被雨滴打的睁不开眼,只能急匆匆的朝着教学楼的方向移动,期望找个地方来躲雨。她急匆匆的抬起头,目光正和楼上的伊枫重合。
明明有那么多扇窗子,而且因为天色暗的原因都开了灯。无所谓巧不巧和,但是唐果确定自己一抬头,看到的恰恰正好是伊枫。
也可能是伊枫在看窗外的缘故,考生中很少有她这么从容答题的,其他人不是在忙着检查试卷就是在大汗淋漓的做题。唯独伊枫居然在托腮看窗外,一副神游天外的劲头。
与此同时伊枫也看到了雨中的唐果,两人隔着玻璃互相点头示意,随后分别错开了眼神。
漫天的大雨落下,似乎在为这个焦躁的学期落下句号。
铃声响了,满教室都是桌子掀动和脚步摩擦的声音。监考老师忙着把手机收到包里,手里还塞着一摞刚交上来的试卷。本来刚想开口叫几个男生值日,但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头也不回的背着书包冲进了雨里。
比起淋雨那点微不足道的折磨,即将到来的假期显然才是大多数人的真爱。
监考老师“哼”了一声,“一帮兔崽子。”
孟必达举着书包,鞋子边跑边踩飞了一脚水花。今天刚考完最后一门试,他妈嘱咐他早点回点回家。晚上九点钟的飞机到新加坡。一家人准备到那个远方的表姨妈那里度假,顺便带点国内的特产过去送给亲戚。孟妈的表姐早年随全家移民国外,现在据说在那个吐口香糖都要被罚款的小国活的如鱼得水,家里盖起了两栋别墅。表姨妈吃遍了东南亚咖喱和泰国料理,海鲜也基本吃够了一本海洋百科全书。但唯独对国内的酱豆腐和烤鸭念念不忘,开始他本以为是全聚德的那种果木烤鸭,得在炭火上转一百零八下的那种。直到他妈把真空包装的卤鸭买回家里,孟必达才恍然大悟。可能表姨妈看国内的武侠剧有点多了。
“部长!机子我们会保管好的!”两个女生站在门口冲他摇摇胳膊,“保证不给你弄坏!”
岂止是不能弄坏啊,还得每天擦两次机身三次镜头顺便抛光打蜡啊。但是孟必达没时间说这个了,他猫头飞快钻进校内大巴,计算无误的话能在三十分钟后到家。加上收拾衣服的时间大概还够,只要他妈不突发奇想再出去买点酱腌菜。
穿校服的人陆续坐满大巴,车子缓缓开动了。
孟必达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着要带哪几双运动鞋,或许短裤也可以带上几条。据说那地方属于热带,没准出门就可以见到海滩。那地方离着南海很近,也许他该买扇中国国旗带上。热带的阳光很强烈,没准自己回来的时候会变成黑鬼。
孟家决定这次度假是一星期前的事情,当时他忙着备考满头大汗,琢磨着该把小抄贴在哪里。恰逢孟爸的报社营业资格期限到期,新的还没那么快下来。如果遇到检查很可能会停业整顿。此时韩家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热度明显不如以前那么吸引眼球了,同样的话题好几家报社都在炒,几家的记者都出现了抢新闻的状况。
于是一家人决定出去度个假,回来再继续工作。孟必达暗中松了口气。很容易就接受了这次决定。同时暗存成绩单寄到家没人签收的侥幸心理。
大巴驶过街头,一个漂移迅猛的猝不及防,搞的乘客们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又来了,大家纷纷抱怨着。校车司机是学校从外面聘来的,开起车来没轻没重,时常会把客车当跑车开,还特么以为自己是秋名山老司机呢。
孟必达躲闪不及,脑袋啪叽磕到窗户上。目光正瞥到对面的一幕,头发散乱的女人从咖啡厅里跑出来,忙不迭的抢过别人的自行车骑走了。后面追着自行车主的一连串叫骂声,几个穿黑色西服的人追出来,暗骂一声就开车跟了上去。
孟必达揉揉眼睛,他没见过那个女人,但是这件事里的不寻常挑动了他的神经。那伙人开着一辆黑色奔驰车,有开奔驰追家庭妇女的必要么?
十分钟前,中环咖啡厅。
江珠秀咬着嘴唇,对面一份协议摊在桌子上,白花花的纸面反射的眼睛疼。韩家的派来的几个负责人端坐在对面,等着她签字。
一个小时前她去校门口借放学的女儿韩薇,却被告知女儿被韩家的人提前接走了,用病假的形式。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一回事,就和韩家的狗腿们不期而遇。他们说,希望能和自己好好谈谈。
——而这就是好好谈的内容,大概意思是韩家再支付给她一千万左右的抚恤金,条件是江珠秀滚蛋出Z市,并且永远不准再探望自己的儿女。也就是说失去了一切的监护权,儿子和女儿归丈夫抚养。并且她还得遵守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鬼的守则,一辈子不准回Z市见自己的爹妈。
而代价只是区区的一千万,从前几年在闹市区买套店面的价格。韩家用这个价格来打发她,某些程度上和打发乞丐差不多。
其实想想也很合理,自己从婚礼上那么一闹,不但让韩家的颜面尽失。而且听说那个姓董的女孩也死了。这下韩家没有理由不迁怒于她,这个带来晦气的女人。
给她点钱再远远地逐出Z市,真是他们最慈悲最充满关怀的手段了。
但事实恰恰在于,她才不会有什么见鬼的怯懦。只要被逼到绝境,她什么都有可能干出来。
江珠秀捏着那只原子笔,笔尖细长,想必写出的字体会很流利。
她探过头,指着那协议上的其中一句说“我有一些不明白....”
坐在中间的负责人凑过来看,“哪里?”
不过那个男人马上就说不出话来了,片刻之后他捂着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江珠秀手中的那只原子笔此刻正插在他的眼球上,笔尖戳中了眼角膜,瞳孔的地方扩散成了黑色。还在有更多源源不断的墨水涌进瞳孔去。那种笔只要接触到平面就会因为气压开始涌墨,但是不幸的,眼球也算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