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金场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女人。虽然她们都清楚丈夫或儿子已经被冰雪无情地埋葬,但她们还是坚定地穿过唐古特大峡,聚集在积灵川想看看这片迷惑了男人们的荒原。好像男人们依旧在这里打着喷嚏生活;发愤地在阳光下拉开马步,挺起腰杆,不停地挥锨抡镐;油汗滚动,散射片片铜光,夜晚的鼾声满荒原都是,如闷雷滚过天空;又要转移金地了,远方近处浓浓淡淡的写意般的山脉,莫不就是他们跋涉的影子?积灵川还残留着女人的香泽和积雪消融后裸露而出的她们的遗物。我的可怜兮兮的男人,明明知道你离了女人不行,可为啥还要放你出来,来这里寻找野女人,荡气回肠地消除你那见不得人的焦灼呢?金子,金子不是狗屎么?有毒的狗屎要了你的命也就等于要了我的命要了娃娃的命。觉醒到金子就是狗屎的女人红肿着眼睛,哭涨了积灵河,哭绿了杉木林,哭得空气湿润凝重。那一种饱和了啜泣和积郁的秀色里,茫然盛开着火红的冰郎花,殷殷如血,如渗出地面的发烫的岩熔。雪青的七姊妹花灵巧地点缀在血色之上,还有一些金黄的分不清叶片和花瓣的臭牡丹,那是暖气流随手丢在地上的招惹亡灵的纸钱。
这是第二年的夏天。
荒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注地沉溺在它固有的静穆和混沌中。而女人们的伤感和惆怅却又给这混沌增添了一层潮湿和空幻。她们在一个雾茫茫的清晨恍恍惚惚离开了积灵川,先走的后行的,像逃难的人群洒满了漠漠荒原道。当第一拨女人来到唐古特大峡口时,那儿正在燃烧一场大火——几十群毛色斑澜的狐狸挡住了她们的去路。灵性的狐狸什么都明白,今年的荒原来的男人格外少,今年的荒原来的女人格外多,而且大都是痛苦不堪的寡妻寡母。它们知道女人是懦弱的,便聚集到一起肆无忌惮地用自己鲜艳的色泽炫示着它们的威武。而她们浑然不觉,只是惊怪地停下了。后面的人跟过来,女人们越积越多,海海漫漫地像在接受狐狸的检阅。又有几群狐狸从远方跑来汇聚在了这里,火势更旺,如峰如耸地布成了一片险恶的火阵。这些在整整一个冬天酣畅痛快地嗜足了人肉人血的畜生们,于夏天的清静明朗中很快又有了饥饿感。它们望着女人就像望着一堆堆鲜嫩过瘾的肉,贪婪的眼光和充满奢欲的鸣叫,让那些冲动地寻觅过金子如今已经瞑目的淘金汉们黯然失色。不能再等了,它们动荡着,一波一波的绚丽的浪纹卖弄风情似的徐徐涌进,又形成一个个状如花圈的图案贴着地面滑行而来——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花圈。直面畜生对人的红红火火的祭吊,她们惊骇地双腿打颤,毛骨悚然的尖叫阵阵响起,一声比一声凛冽怪异。狐狸们听懂了她们的惧怕和乞哀,你争我抢地加快了速度。女人们散了,向四处奔跑。而狐狸们却更加团结地凝聚起了兽性的力量,一群狐狸只对准一个亡命的女人。只要她被扑倒在地,喉咙以上的头颅和喉咙以下的身体就会马上变得鲜血淋淋,女人的尸体横陈荒原,在红狐狸的覆盖下须臾变成了剔肉的骨架。更多的女人还在奔跑,更多的狐狸还在猎逐。古金场盈溢着稠乎乎的血浆。太阳正在泯灭,它把所有的火色都倾倒在了地上。于是荒原有了万丈火焰,有了照耀着整个宇宙的能量。
这一年,似乎全世界的狐狸都云集到了这里。它们是由数万淘金汉的血肉之躯从四面八方引诱来的,引诱来吞噬他们的女人,因为他们孤独的鬼魂需要亲人的陪伴。为了阴间的破镜重圆,狐狸根据老天爷的意志天使般慈悲地履行着它们的义务。
一个女人跑不动了,颓然倒地。几十只狐狸围着她翩翩起舞。她的漂亮感动了它们,让她多活几分钟,多在极度惊恐中颤栗几下,便是它们对她的由衷赞美。咚咚咚咚,脚步声如同石碾滚过,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那边跑来,那边是他藏身的密林。狐狸们重新编织着队形,舞蹈着闪开,转瞬散去。一会,这些狡狯阴险又美丽动人的畜生开始集体放屁,臊臭弥漫着,浓烈无比,呛得络腮胡子顿时感到脑袋上像顶了十万两金子,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正好栽到女人身上。她是闭着眼的,牙齿疾骤地咯咯敲打,两腿双臂乱蹬乱挥,脑海中狐狸正呲出利牙在她抖颤的双乳上来回切割。她的脚蹬住了他的下身,她的拳头好几次捶在他的脑门上。他倏然轻松了许多。
“起来!”他推推她,自已先站起。
她睁开眼。
他望望放完臭屁后得意洋洋远去的狐狸,又道:“起来,跟我走。”
女人直起腰,余悸未消地四下看看,腿一蜷,先是双膝撑地,之后就立到了他面前。他色迷迷地端详她。她低下了头。他朝密林走去。她猛抬头,脚步下意识地跟上了他。在狐狸和男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远方有了爆炸声,轰击着沉思在溽暑中的荒原。烟尘恣情地漫上半空,涂脏了澄澈的瓦蓝,半边天的灰黄,半边天的空蒙,制造着一个荒凉的谜。络腮胡子停下,眺望了一会,吐出一句让女人震惊的话:“日女人日出响声来了。”他回身攥住女人的胳膊,朝烟尘腾起的地方走去。
张不三看到杨急儿身边有个女人,才没有将炸弹扔过去。炸弹是自制的,在酒瓶里灌满炸药,插进雷管和导火索,用火柴点燃后扔出去让满荒原逞凶的狐狸血肉横飞。他身后不远处是受到他保护的几百个女人。在那一片黑色的穿流不息的眼光前,他英雄般地显示着一个男人的威力。
“你来了?”
“炸狐狸!”
“还想捧大金子?”
“炸狐狸!”张不三把每个字都咬得清脆悦耳,想让对方明白在他眼里那一圈浓密曲卷的络腮胡子如同半截最动人的狐狸尾巴。而他来金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预示着灾难和吞食了驴妹子的畜生去做亡骨的陪葬。
“炸不得。”
“你是狐狸下的娃娃?管球的事情多。”
杨急儿丢开那女人,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你要是再炸,我剥你的皮。”
“那就剥吧,反正我已经炸了。”
杨急儿袖筒一张,一把尖刀就握在了手中。张不三朝后一跳,就势滚倒在地,尖刀嗖地从他头顶掠过。杨急儿见没刺着,便扑过去用身子压住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张不三恍然记起去年他和杨急儿相约在古金场重逢的事情来,又恍然觉得杨急儿的出现意味着一切恩恩怨怨的了结。他头一歪,说:
“老哥,我听你的。”
杨急儿又给了他一拳,这才站起,蛮横地拉着那女人朝回走。前面是密林,穿过密林就是积灵河,沿河行走不远就是积灵川。
这夜,所有稽留荒原的人再次住进了积灵川,清晨薄雾时分,一个丰满端秀的女人从原是金场管理所的那间房子出来,钻进杉木林解手。一个黑影从房背后鬼头鬼脑地绕到门口,侧身溜了进去。杨急儿还在睡觉,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在掀被子,以为是女人解手回来了,翻了一下身,将粗壮的胳膊搭过来,一下没搭着,就糊里糊涂说:“尕肉儿,过来。”张不三赶紧缩到炕沿下,静等片刻,听杨急儿又打出了轻微的鼾息,手便探进被窝,将一个拳头大的用麻绳扎紧的布包放在了他的大腿下面。布包上连着一根导火索,长长地拖向门外。张不三蹑手蹑脚出来,在门口划着火柴点燃了导火索。噗噗噗的声音按照张不三的愿望欢快地朝前窜去。张不三关好门,直奔杉木林。那女人白生生的屁股还撅着,一见他,慌里慌张提着裤子站起,裤带还没系好,就被他拉转了身子。
“走,别回房去。”
女人不听他的,想回去。他攥紧她的胳膊使劲朝前拉。
“你不想出金场?跟我走。”
女人还是不愿意,脚在地上粘得更牢。这时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荒原醒了。
“他要不是个畜生,我也没有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知道么?我这是最后一次害人!”他冲女人吼起来。女人莫名其妙,但身子却随着他的拽拉移动了。
女人在张不三的百般照顾下走出了唐古特大峡。张不三没有动她一指头。“一个好人,就是脸面丑了些。”女人这样想着就跟他来到了围子村。
她结婚两个月后丈夫就去了金场,肚里没小的,膝下没大的。娘家婆家虽然都有老人,但也不会让她牵肠挂肚。在婆家她是殿后的老三媳妇,在娘家她是六姊妹中的一个。娘家父母养育了她却不疼她,婆家父母怪她俊秀,去井台上挑水婆婆也要跟着。现在好了,跟了张不三一切就摆脱了。女人一到嫁人的年龄就等于在重新寻找亲人。过去的亲人不亲了,找到的亲人又死了。死了再寻找,没有别的选择。她安下心来打算跟张不三过。而对张不三来说,这女人虽不似驴妹子苗条白嫩,但也丰满端秀得让人心痛。他可心可意,往日的奇情异想、凶狠残忍一概抹去,温存宽厚地待她,安分守已地过日子。他想,自己后半辈子大概就要这样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他用全部精力务劳自己的承包地和家里家外的一切琐事。女人的笑脸如同金子成了他最好的安慰。晚上,女人袒露着全部天性报答他带给她的幸福。他彻夜满怀抱着她,有时动作,有时平静,有时想着驴妹子,有时不想。第二年,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小鸡鸡格外招人爱的娃娃。长势喜人,不到一岁,就可以不甚清晰地叫阿大阿妈了。闲时,张不三最喜欢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儿子肉乎乎、软绵绵的鸡鸡所造成的那种特殊的温热和满足。他希望儿子撒尿,觉得一脬尿就是一股暖流,会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去滋润满身沃土一样的皮肤。一旦撒尿,女人就会将儿子抱过去,拿一条手巾擦他的脖子,擦他的脊背,手在衣服下面柔情地滑动,那又是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
儿子幸福地大了。在甜甜蜜蜜的五岁的年龄里,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说顺口溜,学会了判明最基本的善恶美丑。他顽皮得像一头野鹿,整天在村道上山洼里磨爬滚打,回到家一脸脏土一身泥巴,惹得女人本能地骂几句,在儿子身上又拍又打。尘土没拍净,儿子那脏兮兮的手就往灶火里伸,那儿总有吃的,烤得焦黄的洋竽或香喷喷的馄锅(一种煨熟的馍馍)。张不三在一边嘿嘿笑。儿子得势了,把学来的顺口溜尖声尖气喊一遍:
嚓巴溜球嚓,
我的脬子比你大,
三间房子圈不下。
张不三不喜欢听最后一句,就打断他:“进城城,买糖糖,吃棒棒,喝水水。”
“一老一少,没大没小,进城做啥?”女人嗔怪地说。儿子扑到张不三怀里,嚷道:“啥时去?就去?”进城是儿子的节日。
“你阿妈叫啥时去,我们就啥时去。”他笑望着女人说。球球球女人逗儿子:“明年去。”
“不!”
“明天去。”球“不!”
“后晌去。”
“不!”
“现在就去。”张不三道。
儿子跳起来,激动得用小拳头在父亲身上乱捶。女人进厨房用手巾包一块干粮塞给他。
“来去三四个钟头,哪里就饿着了。”
“不饿你就带回来,又不是千斤重万斤沉的金子。”女人将干粮塞到他怀里。
张不三牵着儿子的手上路了,没走出村口他就将儿子扛了起来。女人目送着他们,甜甜地一笑。
这是荒山泛出鹅黄嫩绿的春天。耐不住贫穷和寂寞的男人们又开始张罗着闯金场了。但他们已不是为了黄金,而是为了狐狸。据说唐古特狐狸皮在大城市里走了俏。因为它毛色鲜亮,被称为罕见的太阳自然色。无与伦比的轻暖柔滑令人叫绝醉倒,一种神秘的猎狐人所无法感受和理解的性感的光辉以极其隐晦的方式散发出来,魔幻般地增添着男士淑女的魅力。远在省城的贸易公司在各县设立了收购点,用三元一张皮子的低廉价格诱惑得人们心旌摇荡。县城街道上到处都是三五一堆的乡民。他们从各乡各村云集到这里,做着奔赴古金场的最后准备。张不三漠视着他们,心平气和地穿越在人群之间,儿子岔开双腿一直骑在他脖子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根长长的麦牙糖,仔细嗍着,舍不得嘎嘣嘎嘣地嚼出粘乎乎的胶液。
“我尿。”一滴糖分极浓的口水滴到他头发上。
“尿吧!”
儿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湿了他的整个脊背。他不在乎。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儿子,走到摊子前买汽水。儿子嗍着麦芽糖已经不怎么馋了,分心地四下顾望,眼光最后落到一个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几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壮,头也大,加上乱草一样篷起的头发就显得更大;他的脸像油锅里滚过一般黝黑发亮,深刻的褶子在开阔的脸上倔强地四处游动;一件污垢斑驳的棉袄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际勒了一圈麻绳,没有一个扣子,敞开的衣胸露出灰蒙蒙的肌肤,一绺垢痂像积淀在沟底的胶泥从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没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着裤子,人们会发现他的下身也没有,那儿黑呼呼的有一个深洞,屎尿便从洞中的两条孔道里流出,随时都在流,恶臭氤氲在四周,如同有一圈无形的堑壕拒绝着人们的靠近。他面前放着一顶皮帽,两扇耳朵软沓沓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将锃亮的分币远远地抛过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面。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够着,将分币捡起来放进皮帽。一首浑浊的歌带着呼呼噜噜地嗓音从他嘴里颤动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舍的哀求。
儿子好奇地望了一会,回头寻找父亲,父亲不见了,当他再次将眼光投向老人时,发现父亲就立在老人面前,立得比谁都近。儿子过去碰碰父亲的腿,将他手中的那一瓶苹果绿的汽水使劲朝自己怀里拉。父亲突然一松手,儿子一个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发现父亲并没有望自己,便起来再次贴近父亲的腿。老人不理他们,还在浑浊不清地唱:
山里的水萝卜川里的田,
杀了财主是好汉;
蓝茵茵的绸子红红的绢,
当了吃粮人扯你的卵。
“杨急儿!”
老人抬头阴阴地望他一眼,毫无反应。
“杨急儿,你咋在这里?”
老人停止了歌唱,两手撑地,划船一样朝前蹭蹭,将帽子里的分币一把一把装进胸兜。
张不三蹲下,直视他那张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脸。仅仅过了几年,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证明他健康强壮的红光紫气,脸膛也不再向外扩张,皮肉使劲朝一起撮着,眼窝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间的所有黑暗都凝聚着陷在里面。
“杨急儿,你不认得我了?”张不三不希望老人失去记忆。
老人脸上有几条皱纹突然改变了走向,嘴角有了一丝冷酷的笑,唱歌一样浑浊不清地问道:“你为啥不炸死我?是不想便宜了我么?”
张不三诚实地点点头。
“报应!啥都会有报应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是谁了。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张老虎没有白养你。啊,张老虎有孙子了?”
这话让张不三不寒而栗,神经质地将儿子搂紧在怀里,似乎老人会倏然站起,用一双干柴一样的手将儿子顷刻撕碎。老人笑了:
“叫个啥名?”
“拴锁。”
“又要拴又要锁,不像张老虎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