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子吹胡子瞪眼地打量着陶陶,觉得很是眼熟,仔细想想后,脸上浮现又是惊又是喜的表情,依旧是那副粗犷的嗓音,却比先前柔和了不少:“你,带走!”身旁的两个士兵正要上前捆了陶陶。那络腮胡子斥道:“不长眼的,直接带走,绑个鸟啊?!”两个士兵似乎习以为常,拉起陶陶就走。
“你们这是作甚啊?他还只是个孩子啊!”怀信先生伸出枯瘦的手,想阻止他们。不料却被络腮胡子一挡,用那铜铃大小的眼睛怒瞪着,先生哪里见过这阵仗,不由得手打了个哆嗦,缩了回来。但定定神后,还是探出手去。
陶陶见络腮胡子真有些气了,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颤抖,开口说道:“我跟你走。”
“这还像个样子。”络腮胡子示意两名士兵退开,自己亲自看着他。
“小陶—”先生还想说些什么。陶陶冲他摇了摇头,又摆摆手,又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个礼,然后跟着络腮胡子走了。
“这孩子—”怀信先生踱步走来走去,而站立了许久的学子们也都挤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心里有点烦乱,没有理会他们,直接放了他们的假。他也未到陶陶家去造访过,不知道怎么联系他的娘。
直到傍晚,燕婉找过来,问他陶陶的下落。
先生见状就要作揖致歉。燕婉心一沉,赶紧催道:“先生,您快说吧!还管这些劳什子做甚?”
先生便同她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完还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孩子,没得罪过什么人吧?我在里面还认识几个人,不如你去看看他?”
燕婉听见那个络腮胡子时,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测:“到底还是找过来了吗?连半分的安宁也不肯给我?”她少有地叹了口气。对先生拜了一拜:“那就麻烦先生了。”
“不麻烦,不麻烦。只盼他平安无事才好。”
“自然是平安无事。”燕婉像是在安慰先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甚?”先生没听清。燕婉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好,你明日再来,估计很快就能见到陶陶了。”先生又叮嘱了几句,便出门联络去了。
“哥哥,必得如此吗?”燕婉想起一双温柔又藏着狠戾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陶陶,陶陶—”她在心里不断默念着儿子的名字,似乎能给她些许安慰和勇气。她闭上眼,想将某些东西全部忘掉,但眼泪止不住地,成串滑落。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娘,你睡了我才睡!”恍惚中,她似乎又听到儿子的声音。是啊,儿子长大了,也懂事了。有些事情他必须知道也不得不去承担。可现在,至少,她要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燕婉麻利地用帕子擦干净眼泪,眼中暗暗透着某种坚定和决绝。
在狱牢中的陶陶枕着丝绸缎面枕头,盖着金丝蚕被。刚刚吃过糟鹅的他打了个饱嗝,摸着浑圆的肚子,他看着手心里的小蛇说道:“狱中的生活比我在家还好。但这被子有点凉,我还是喜欢家里的棉被。”
小蛇不理他,闭着眼像在养神。
“娘会不会哭啊?我长那么大都没见她哭呢!不过能生出我这么俊美的孩儿,她哭起来也一定很好看。”
蛇微微睁眼,觉得这逻辑有点混乱。不是应该说他娘长得好看所以他好看吗?怎么听起来像是因为他好看所以他娘好看?
“你也这样觉得,对吧?我老问我娘,我爹长得好不好看。她总是岔开话题。”
蛇身微微前屈,像是想要听得仔细一点。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爹,说实话,还挺想有个爹的。”陶陶露出两颗虎牙,傻傻地笑了。
“娘说,我是遗腹子,爹爹在跑商的时候出了意外。”他嘟嘟嘴,突然沉默下来。
小蛇伸出蛇信子,轻轻地舔了舔他的手。
“谢谢。”陶陶伸出食指,轻轻地摸了摸小蛇的头。
“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陶陶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期待地问道。
小蛇不语,重新闭上了眼睛,盘曲起身体,似乎是困了。
“晚安,蛇蛇。”陶陶盖好被子,小心地把蛇放在胸前,很快就入睡了。
这一夜他梦见了娘在向他招手,他跑过去,却又只看见一个背影。然后娘消失了,一个看不清脸的高大男子出现在他身旁,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要带他回家去。
陡然惊醒,天已亮了许久。他摸摸头上,一手的汗。他看看旁边的蛇,“幸好还在。”他松了一口气。整理好被褥,看见面盆架上摆着洗漱之物,桌上还有精致的膳食。他整理了一番,洗漱完毕后坐在椅子上,明明很饿,却完全没有想进食的欲望。
陶陶正坐在那里发着呆,突然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果然,门开了,娘,来了。小蛇藏到床底下。燕婉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清美,只是头发有些凌乱。
“娘—”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的,此时他却只喊出这么一声“娘”来。
燕婉伸手,又想揪他的耳朵,但伸到半空,又放下了。
“陶陶,你听娘说—”燕婉的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可在他听来却更显沉重。
“娘—”他有些害怕娘的这种口气。
“你不是一直问你爹的事吗?娘估摸着,你很快便能见到他了。”她摸摸陶陶的头。
“回去后要听你爹的话,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还有—”
“娘,你好啰嗦。你平时不是这样的。”陶陶感到很奇怪,这些话不是可以回去说吗?
突然,他试探性地问道:“娘,你不跟我和爹一起回去吗?”燕婉沉默不答。
当是时,一位身形高大,容貌不凡的男子贸然闯入。陶陶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可注意到娘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才转过头看着身后的男子。
“这张脸—和他的好像!”陶陶想起娘刚才说的话,心里已有了猜测。
男子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对他的处变不惊高看了两眼。看到一旁的燕婉,身着粗布衣裳,眉心微皱,眼底有着一丝无奈。
“婉儿,随我回去罢。”
燕婉手中的帕子已被撕得不成样子,她平复了下心绪,深吸口气,站起来,转过身,开口道:“先让陶陶出去,我有话同你讲。”
“好。”男子挥手,凭空出现两个蒙面人,将陶陶带了下去。陶陶眼皮跳得厉害,死活不肯走,可到底抵不过两个人,还是被带走了。走之前,娘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你一定要带他回宫吗?”燕婉不死心地问道。
“不,是你们两个。”男子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替她整理头发,却被燕婉一扭头,给躲开了。
“哼,我回去?你要想天下人昭告,他是我同你的孩子吗?”燕婉嘴角浮起一丝嘲讽。
“妹妹—”男子柔声呼道。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一把扎在她的心上。
“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她冷笑道。
“婉儿,我想要的,只有你一个啊!”
“哦,是吗?那这么说还是我的荣幸咯?”燕婉离他远了些。
男子看着燕婉移动的一小步,却感觉她离他好远好远。
“你放心,咱们的儿子会是西秦未来的皇帝,你也会是无上荣光的太后!”他向她保证道。
燕婉不语。男子以为她被说动了,又继续说道:“‘巧笑之瑳,佩玉之傩’。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块玉佩吗?”燕婉有些怅惘,低头不语。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时候我常常被父皇责打,总是你偷偷给我送药,呵呵。”男子回忆起往事来,眼里的阴鸷也少了不少。
“他们都不相信我能成事,只有你―”燕婉身形不稳,男子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上前接住了她将倒的身体。燕婉的唇边,流出血来。
“叫太医火速赶来!”男子额上青筋暴起,暗卫领命,疾速离去。
“不用了,咳咳。皇家秘药,救不了的。何况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了。”燕婉的脸色苍白,却笑得很开心。
“婉儿—”他猛然想起儿时的那碗药,“你不是说毒解了吗?怎么会—”
“她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若非我懂些医道,早就魂归九天了。”燕婉说道。
“别说了,太医很快就来了。”男子极力隐忍着。
“可我从不后悔。纵使当时你给我下了药,却并不能乱我心智。”
“所以—”他一直以为婉儿是不愿意的,哪里曾想……
“哥哥,陶陶是他的字,名还没取呢!”她睁着清丽无双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心里。
“好,”他顿了顿,“我希望他的将来不会像我一样,会有人帮助他,辅佐他,那就单名一个‘翊’字,取名‘赢翊’,好不好?”一颗眼泪无声滑出。
“好的,哥哥。”男子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总是跟在他后头的小妹妹。燕婉取下腰间的一个香囊,说道:“这个,给陶陶—”纤纤玉手,无声垂落。男子没有打开,但当他的手摸到香囊时,他就知道里面是那块玉佩,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藏在床底下的小蛇目睹了这一切。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离开了。要不要去道个别呢?虽然时间很短,但为何有点不舍呢?
这时,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陶陶站在牢房口,呆立在那里。
突然,他像头疯狂的豹子冲上去,拼命地推开男子,可男子像一尊雕塑,抱住燕婉不肯放手。
“娘——”陶陶跪在地上,拉着燕婉的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娘,你不是还要教训孩儿长大的吗?”陶陶感受到娘有些冷了的粗糙的手磨着他的脸,“你不是还要看我读书,考取功名吗?”他狠狠盯着男子,“都是你,把娘还给我!”
男子稍稍有些回神。他找他要娘,他又向谁讨要他的婉儿呢?摸着手里的那块玉佩,他轻轻放下燕婉,看着陶陶与婉儿和他颇为相似的脸,说道:“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陶陶冷笑道:“我不稀罕。”
“不管你愿意与否,都没有选择。”不同于刚才的温柔语气,他恢复了强硬的口吻。
“以后,你就叫‘嬴翊’了。”他冷冷地说道。
“滚。”陶陶吐出这样一个字,暗处的暗卫欲动手,男子摇摇头。
男子忽略他的不敬,说道:“这是你娘最后的愿望,同我回去。这是她让我给你的。”
陶陶瞥了一眼,接过那个香囊。
“你好好想想,明日我来接你。”男子抱起燕婉,关上了牢门。
陶陶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打开香囊,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娘娟秀的字体:吾儿亲启:孩子,你知道娘为何给你取名‘陶陶’吗?‘君子陶陶。’娘希望你永远平安喜乐。娘不怪你爹,他是这西秦的王,也不容易。原谅我的怯懦,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但别怕,你爹会照顾你的。跟他回去。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还有,替他还有娘,守住这西秦。汝娘绝笔。
原来,自己竟是皇子。陶陶把香囊放在怀里:“可我不想啊,我只想回家,一个有你的家。”眼泪扑欶地掉下来,落在纸上,墨水晕染开来。
他慌忙去擦纸,又大力地吹着,不让字迹模糊掉。可越忙越乱,纸条被他擦出了一个洞,字迹也有些模糊了。“娘,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小蛇爬过来,缠上他的脖子,轻轻地舔掉了他脸上的泪痕。
“蛇蛇,我是不是很没用?”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蛇蛇不语,依旧替他舔掉了脸上的泪珠。有点咸呢。
“蛇蛇,”他呜咽着,“我只有你了,呜呜——”
“别哭了。太咸了!”
“我也不想,可是我控制不住啊!”
“那你哭,我要走了。”
“什么?”是蛇蛇在说话吗?陶陶这才反应过来。
“嗯。”蛇点了点小小的头。
“你会说话?”陶陶擦干净眼泪。
蛇蛇白了他一眼,然而蛇的白眼陶陶没看到。
“我要走了。”蛇蛇游到他的掌心。
陶陶不语,过了许久才说道:“蛇蛇,我只有你了。”
蛇蛇看着孩子恳求的眼神,问道:“你不怕我是妖吗?”
“不怕,而且蛇蛇这么好看,肯定不是妖。”
“我要走了。”蛇蛇只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不去看他的眼神。
“为什么?娘走了,你也要离开我?是我不乖吗?”他的眼神有些暗淡,“我以后会听话的,你别走。“
“你有你自己的家,我也要回去。“小蛇解释道。
“不能再呆一段时间吗?”陶陶希望蛇蛇还能再陪他一段时间。
“家里人在叫我了。”小蛇回答道。
“哦。”在蛇蛇心里,还是家人更重要些吧。自己有那么讨人厌吗?蛇蛇一刻也不愿多呆。
“陶陶,保重。”蛇蛇离开他的掌心。
“不要,不要走——”陶陶轻轻喊着。
虽然声音很小,但小蛇还是听见了。小蛇停下来,凭空变出一把龙渊剑,暗黑色的龙纹护着剑身。蛇蛇说道:“好好保护自己。”
陶陶拿起剑,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小蛇不语。
“那咱们做个约定吧。”陶陶的泪痕已干,眼里有了一种小蛇看不懂的东西。
小蛇看着他,不说话。
“这次,是我放你走的。下一次若再遇到,我绝不会再放开了。“陶陶原本柔软的眼里有了一丝狠绝。
小蛇说道:“好。”只是以后怕是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昆仑与人世,便是两个世界了。
一抹蓝光闪过,小蛇消失不见。
陶陶,不,此时应该说嬴翊摸着龙渊剑,自言自语道:“以后,便是你我为伴了。”他看向手中的一张鳞片,惨然一笑。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唤他“陶陶”了。
周贤尊二十七年,西秦秦王赢瑳薨。弥留之际,他喃喃自语:“‘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婉儿,以前你总怕嫁个丑郎君,我还笑你,现在想来最可笑的竟是我自己。玉本洁来欲向婉,在人间你怕那么多东西,到了阴间就没人管咱们了。”燕婉笑着向他走来,他抬手去牵,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丽后所养皇子赢翊即位。周贤尊赐之九寸命圭为瑞,冠九旒帝冕,于泰山封禅而归,礼成,西秦易王。
赢翊驱散了所有的侍卫和婢子,关着门,灭了灯,周围是漆黑一片,可他却感到无比安心。
“蛇蛇,我有点想你了。”月亮出来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明明是干净无比,他却看到了满手血腥。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已将帝王之术运用得颇为老辣。“你快回来,我怕到时候,我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香炉里的香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浓郁,他蜷起身子,把头埋在臂弯里。窗台上,一张鳞片在月光的照射下,发着清冷的光。
吴房静静地看着嬴翊。包围着他的黄色光芒中,一幕幕往事回放着。明明是在水中,他却看到了他在流泪。“你,很难过吗?”吴房看着他腰间一个略显破旧的香囊,里面似乎有什么在发着银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吴房不知道是自己的体温太低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只感觉,嬴翊的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他握紧嬴翊的手,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写道:“我回来了。”天阶夜色凉如水,梦中的帝王感到月色不那么冷了,反而暖暖的。“这样也甚好。”他这样想着。
吴房看到嬴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还是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发着黄光的龙将嬴翊缠得越来越紧,他皱着眉头,却依旧微笑着。
湖水越来越冷,湖面有越来越多的燕尾蝶盘旋着,扑腾着轻盈的翅膀。
黄龙慢慢坚硬,黄光变弱,绿色雾气渐渐变多,萦绕在嬴翊的周围。吴房发觉他的手慢慢松开。吴房看着香囊里的银光越来越弱,龙渊剑颤动着,似乎在祈求着什么。
吴房拉开自己的领口,心口处七片鳞片发着银光。他剥下一片,心口一痛,眉间浮现出一朵雪莲花,七片花瓣,一瓣陨落。
他轻轻扯开嬴翊的领口,他的心口处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痕。吴房将银麟贴上去,伤痕有些硌手。鳞片闪烁了几下,一朵小小的雪莲浮现,只一会儿,便没了踪影。心口处的伤痕浅了不少。
梦中的嬴翊抬起头,看见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人背对着他,却让他感觉很熟悉,很安心。白衣人语气平淡:“跟我走。”嬴翊看着那团柔和的光影,犹豫着不动。白衣人动身离开,嬴翊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喊道:“别走—”接着移了步子,跟上白衣人。
嬴翊周身的黑气退散,龙渊剑不再乱动。缠着他的黄龙也化成碎片,散落于湖中,变成星星点点的亮光,照亮了有些昏暗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