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康拉德曾在信中跟朋友说到: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瞎眼老鼠,等着自己的是即将落下的棍棒。这说出了所有落入困境中的人面临的恐怖场景,但这些人里面总有一些会否极泰来,我就是其中一员。
虽然我曾经做过许多杂活,当过报童、印刷工人、玩具小贩、吹玻璃的,还有诊所佣人,但跟雪尼一样,无论自己在做什么活,我从没忘记自己要当演员的最初理想。一到休息日,我总会穿上擦亮的皮鞋和洗干净的衣服,再戴上干净的硬领子,准时到河滨大街贝德福路的布莱克默演员介绍所那去。这是我的惯例,直到我的那套衣服破到没办法再穿出去为止。
第一次去的时候,事务所里站的满满的都是穿着体面的“演员们”,有男有女,装模作样地交谈着。我生怕有人看见我那身破旧的衣服和开了口的鞋子,很羞愧地躲在门边的角落里。间或会有一个年轻职员从办公室走出来,极干脆地说一句:“没你能做的工作。也没有你的。也没有你的。”瞬间那些骄傲的“演员”就蔫了下去,事务所里的人也渐渐都走光,像做完礼拜的教堂一样。有一次,那儿就只剩我一个人了,那职员看见了我,突然停下来问:“你来做什么?”
我像奥立弗·退斯特求人给他添点粥一样,可怜兮兮地挤出一句:“你们需要人扮演小孩子的角色吗?”他问我登记了没有,我摇摇头。
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他领我到隔壁的办公室里,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和一些其他细节,并告诉我会在需要的时候通知我。我轻松愉快地离开了那里,因为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
在雪尼回家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布莱克默演员介绍所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让我去他们那。于是我打扮得焕然一新,被带去见了布莱克默先生,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摆架子或是吹毛求疵,而是和蔼可亲。他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去查尔斯·弗罗曼的事务室里去找C.E.汉密尔顿先生。
我向汉密尔顿先生虚称我已经十四了,其实我才刚十二岁半。他看了字条,见我又矮又小,觉得挺奇怪又挺有意思的。他告诉我,需要我扮演《福尔摩斯》里的小佣人比利,一共巡回表演四十周,从秋天开始起。
此外,《福尔摩斯》里的主角H.A.辛斯伯里先生,自己又编了一部叫《吉姆,伦敦人的传奇》的新戏,也有一个要孩子出演的角色。“它很适合你。”汉密尔顿先生说。巡演《福尔摩斯》前,戏班要先在金斯顿戏院试演《吉姆》这部戏。他在这部戏里给我每周两镑十先令,之后演《福尔摩斯》的时候也一样。
这么多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笔飞来横财,但我却一本正经,连眼睛都不眨,说:“我要跟我哥哥商量一下这个待遇怎么样。”
汉密尔顿先生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大笑起来,还把工作人员都叫出来看我:“这就是我们的比利,如何?”大家都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有些纳闷,世界忽然变得不一样,它开始对我宠爱有加了。
然后,汉密尔顿先生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去莱斯特广场的绿厅俱乐部里找辛斯伯里先生,于是我踌躇满志地去了那儿。在那儿,辛斯伯里先生同样把工作人员们都叫出来看我。他把桑米的脚本给我,说这是他剧里的重要角色。我几乎不会读书,所以生怕他让我当场念台词的时候出丑,不过幸而他让我带回去抽空看,一周以后才开始排练。
回去的路上,高兴到有点傻呵呵的我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就要实现自己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理想,成为一名演员了!这变化来得是那么突然和意外。我不停地翻看手中的脚本,那本棕色封面的小册子,这是我自打出世以来拿到的最重要文件。我坐在一路行驶的车上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一个重要的关口。我已经是戏剧界的的一员,而不是游荡在贫民窟的野孩子了。这想法让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雪尼听我说了这些之后,也止不住流泪了。他蹲在床上不住地点着头,盯着窗外,有点出神,最后表情严肃的说:“这可是咱们生活的转机了。如果母亲也能在这里跟我们分享这个消息,那有多好啊!”我很高兴地跟雪尼说,我们一年至少能存下六十镑。
心情平复之后,我们考虑到这个角色的重要性,觉得也许还可以多拿点,我认为可以试着跟汉密尔顿先生提一下。于是雪尼去交涉,不过汉密尔顿先生最多只肯给两镑十先令了,我们也就欣然同意了。
后来雪尼把脚本上的台词都给我读出来,还教我怎么背。那脚本差不多有三十五页,不过我三天之内就背熟了所有的台词。
《吉姆》开始排练了。在雪尼细致地教导下,每一句台词我都能说得完全正确。只有“皮尔庞特·摩根”这个名字总被我念成“普特普林特·摩根”。辛斯伯里先生让我牢牢记住。这出戏的排练给了我很多启示,让我看到了一片新天地。我很快就学会了很多舞台上的技巧:如何在时间上配合,如何停顿,如何告诉一个演员转身或坐下。不过我说话时会扭着头,有时候幅度有点大,这是辛斯伯里先生纠正我的唯一错误。我在排练中的表现让他十分惊讶,甚至怀疑我以前演过戏。而对于他和戏班里人的赞赏态度,我感到既高兴又理所当然。
《吉姆》要在金斯顿戏院和福勒姆戏院分别试演一星期。这是一出情节剧,我在里面扮演的是报童桑米,台词和动作都很多,观众们觉得这个角色很有意思,可能由于当时我看起来像是个还不到我实际年龄的小孩子吧。我的每句台词都能逗观众发笑,不过在动作方面有时候我却有些糊涂,对我来说讲台词比做动作要容易得多。
《吉姆》没有得到剧评家的好评,但我却因此而崭露头角。查尔斯·罗克,戏班里一位很有声望的老演员,拿给我一篇登在《伦敦热带时报》上的剧评,先跟我说了一通要谦虚谨慎的道理,然后给我念了那篇剧评。我把它一字一句的记住了。作者在讽刺了那部戏之后,写道:“但是报童桑米却是这出戏里的亮点,这个灵巧的伦敦流浪儿是这出戏逗人笑的重要原因。桑米的角色在剧本里毫无新意,但是查尔斯·卓别林这位活泼的小演员却将其演绎的可爱有趣。我以前不曾听说过他,但是希望他能在不久以后大有所成。”后来雪尼买了一打这期的《伦敦热带时报》。
我们演完两个星期的《吉姆》之后,开始着手排练《福尔摩斯》。因为还不确定可以完全摆脱贫困,所以那时雪尼和我还在波纳尔弄住着。
在排练的时候,有一次雪尼和我曾到凯恩-希尔去探望母亲。那天看护告诉我们母亲情况不太好。于是雪尼就去了病房里面看她,我一开始是不敢去的,怕自己承受不了。后来看护告诉我母亲情况稳定了,我才去了病房里面。走之前,母亲叫我到一边,心事重重的跟我说:“千万别走丢了啊,他们会把你关在这里的。”她在凯恩-希尔治疗了十八个月才康复。雪尼在我巡演时,常常去看她。
辛斯伯里先生在扮演福尔摩斯的时候,跟《河滨杂志》里插图上的福尔摩斯几乎一模一样。他有着一张看起来十分精明的长脸,还有那标志着智慧的前额。他被认为是福尔摩斯的扮演者中最优秀的一位,甚至超过了兼剧本撰写者与福尔摩斯最初扮演者于一身的威廉·吉拉德。
第一次巡演时,我被安排跟格林夫妇住在一起,这夫妇俩丈夫是做木工的,女的则管理戏班的行头。他们有时候喝酒,我又不愿意总迁就他们的吃饭时间,对他们的饭菜也不喜欢。这样下去他们也会厌烦我的,所以,三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决定不住一起了。我开始一个人独住,因为我太小了,不适合跟其他人同住。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里,我孤独地住在一个后间里,演出之余很少跟其他人在一起,只能自言自语。有时我也去酒馆里看戏班其他人打弹子,但明显感觉到我一去,他们就拘谨起来,而他们对这一点也毫不掩饰,总是在我笑他们轻浮的时候朝我皱着眉。
于是我开始变得忧郁。每到周日晚上,我沿着这北方城镇的大街走着,灯光已灭,教堂里传来清冷的钟声,总是让人觉得寂寞无助。平时我会去市场或商店溜达溜达,买些肉和吃的让房东太太做菜。有时也找来戏班里管食宿的那家人,和房东太太一家人在厨房里吃饭。北方人家的厨房都收拾得那么干净,在阴湿寒冷的一天过后坐下来,对着兰开夏人家厨房里烧的旺旺的炉火,还有灶头上一盘盘等待烘烤的面包,和房东太太一家人一边品着茶,一边吃着涂着新鲜奶油的热面包,的确是个很惬意的时候。
我在外省巡演了六个月。雪尼那时搁置了做演员的理想,当了河滨大街科尔-霍尔酒店里的一名侍应生,因为他一直没有在戏院里找到工作。虽然是在一百五十个竞争者中被成功录用了,但对他来说,当侍应生也是一件没什么面子的事。
他时常在信中告诉我母亲的近况,但我却因为不太会写字而很少回信。于是他在一封信里问我为什么不回信,他提到了我们一起经历的苦难,说母亲病后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在这种时候我们应当更加相亲相爱,“你应当经常给我写信,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啊!”这封信将我深深的打动了,我立刻回了信。从此以后,我和雪尼更加亲密了。他的信让我们之间的亲情牢不可固,一生都没有改变过。
而同时,我也习惯了独自生活,平时说话很少。这导致我在偶遇戏班其他人的时候,会显得局促不安。对别人的问题我有点慌乱而语无伦次。有的人可能会奇怪或担心地认为我的精神有些失常。我们班里的女主角,漂亮和善的格丽泰·哈恩可能就这么以为吧。因为我一看见她穿过马路走向我的时候,就急忙躲开她,转身看着店外的橱窗或是向另一条路走去。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散漫,对外表也不再讲究。每次和戏班一起上路的时候,我几乎都是在最后一分钟赶到火车站,穿着零乱,连硬领也不戴,大家常常为这些责怪我。
为了排遣孤独感,我买了一只兔子,无论住在哪里,都要偷偷把它藏在屋子里,不让房东太太知道。她到我屋子里之前,我都会把兔子藏进床底下的一只木笼子里,她一走,我就放出兔子来,让它在屋子里上蹦下跳。不过,房东太太似乎能闻到兔子身上那股不好闻的味儿,每次离开时的表情都很疑惑。
不久后,我开始训练那只兔子这样的技能:一听见有人敲门就跑回到笼子里去。房东太太发现了我的秘密之后,我让兔子演了这套把戏,结果她也觉得挺有趣,就耐下心来让我们住完了那一周。
到威尔士的托尼庞蒂之后,房东太太却对兔子的这套把戏笑而不语。那晚我从戏院回去之后,就发现心爱的小宠物不翼而飞了。房东太太只是声称它自己逃走了或是被人偷了。
后来,我们又从托尼庞蒂到了埃布维尔,准备演出三天。那是个阴湿难看的矿业市镇,戏班里的人多数住在小客栈。我算是幸运的,能在一个矿工家里租到一件干净舒适的小房间。每天演完戏还能在火炉前吃到热的晚餐。
房东太太是一位高大而美丽的中年妇女,但脸上似乎总有着忧伤的神情,给我送早餐时也是一言不发。我留意到他们家厨房的门一直关着,只留着一条几寸宽的缝,每次去取东西的时候,我也必须要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