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胖先生又去员工休息室了。
他说他的腰痛得厉害,还说我是个壮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发现车厢里的人,并不太注意我。
这让我轻松许多,可以时不时地在过道上走一圈。扫扫垃圾,捡捡角落里的瓶子。
我遇到三个吸烟者,有两个当着我的面吸。
但我没敢拿笤扫捅他的脚丫子,只是轻声警告他,抽烟会得肺结核。
我还给他讲了有一次健康课上展示的,吸烟者的肺的模样。
他立马把烟掐了,还骂了我一句。
有一个小伙子脱掉皮鞋,光着脚丫子在对面座椅上蹭来蹭去。
他对面也是一个小伙子,但没有他壮实。只得忿忿地趁他不注意时,瞪他一眼。
我走过去悄悄告诉他,对面有个漂亮女孩儿,一直在盯着他看。
他立马坐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双新袜子。还穿上了皮鞋。
“嘿,你真棒!”有人悄悄冲我伸出大拇指。
“你很适合干这行!”一个抱孩子的女士给了我一个苹果,硬塞进了我的口袋里。
黄发男孩儿冲我看了一眼,“你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阳光里,他拥有一双智慧的眼睛。
“你爸爸现在怎么样,那个市定点医院很差劲!”他那种眼神很关心。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儿吃惊。
“啊……你刚才说的。”他很随意地笑着说。
我脑袋里一团乱,记得刚才只说了爸爸的心脏出了毛病。
但也许--我真的说了什么……
这时候,N老师在冲我摆手。
我跨过走廊中穿插的大腿,向他走去。
“你很适合当个作家!”他向上斜视的眼睛,真让我怀疑他的眼镜,只是个装饰品。
“我的梦想是做个乘务员。”我谦卑地说。
“但也可以当作家,并不犯什么冲突。人是要积累许多生活经验。我曾经就做过餐厅服务员,小提琴手和长途汽车司机。”
“可我只想做个乘务员,作家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尤其是写出,让人能把鼻涕哭出来的作品。”
我的心脏在翻跟头跳舞,其实一直想做个作家。
但可不想让全车厢的人,都听到我的想法。
“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的。走着瞧吧,小伙子。”N老师照我结实的肩膀揉了一下子。
“也许!”我飞快回到休息室,大喘着气。
“我能坐一会儿吗?”茉莉从玻璃门后抻出小脑袋,一付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这不是你该坐的地方。”
“可是我的头痛得厉害,安妮说这里没有那么多臭气。车厢里什么恶心的家伙都有,我真担心将午饭,吐到那个一直抠鼻子的人的脑袋上。”
“可这是休息室。”我有点儿犹豫,莉娜正在关心地向这边看。
“我不会捣乱的。”茉莉又行使女孩子特有的娇气。
“好吧,但你可要保证,听我的话。不准随便翻桌子上的东西,墙上的也不能动。不准将脑袋抻出车窗,手别抠暖气片。听懂了吗?如果想躺着睡一会儿,就将鞋整齐地放在脚底下。老老实实乖一些。”我心平气和地说,一面看着莉娜露出的微笑。
可对于茉莉是个乖孩子,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绝对服从!”
火车鸣笛,驶进一个小镇的站台。
“记住我的话,不要乱跑乱动。”
我立即拿上钥匙,锁上厕所的门。挤出已经站在过道上,准备下车的人群,来到车厢连接处。站在窗前,表情严肃,向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致意。
这是一个繁荣拥挤的小镇。
站台外,到处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牌。
一排排长龙似的出租车,此起彼伏地鸣着喇叭。
站外相隔的铁栅栏上,贴着接站的脑袋。
站台上的人,随着火车在奔跑。一张张笑脸,让古旧的小站看起来有了生机。
“慢慢下,一个一个来!”在我的口令下,人群一个个跳下站台。
小站只停车5分钟。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
回到车厢,那个黄发男孩儿正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出神地盯着玻璃外,缓缓倒退的小站。
“能和你聊一会儿吗?”他突然回过头,冲我一笑。
他的脸总是很灿烂。
我走到他面前。
走廊中传来叫声,“赶快开门!”
一个脑门上没长头发的中年男人,冲我瞪着眼,正双手环抱肚子在厕所旁跳来跳去。
我快速走过去,“得等火车全部驶出市区,才能打开厕所的门。”
“快把门打开,我受不了了。啊!看,我是警察,把门打开。”他在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警官证,举到我面前,冲我咧着大嘴。
我听爸爸说过,有一种人很讨厌,总喜欢不适时宜地耍弄权威。
“这是规定!”
“赶快开门。”他的脸色发紫,像一个打褶的包子。
“得耐心地等一会儿。”我很同情他。
“啊,噢!”他扭来扭去的屁股,让车厢里的人都捂着鼻子偷笑。
他听见身后有人笑他,刚开始,就变着花样儿咒骂着。
可是后来,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我想他已经意识到,如果再多说一句话,就得提前下车--没有谁会忍受得了一个晚上的臭气。
“今天的午饭一定很好吃。”我试着跟他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看他越来越难看的脸,我赶紧把脸转向玻璃窗内的茉莉身上。
她正瞪着眼睛,盯着眼前举止奇怪的家伙。
茉莉的表情有点儿怪。
“我相信你能老老实实地呆着。”我对茉莉打着手势。
她飞速将脑袋收回去,离开我的视线。
我想她已经躺在椅子上。
火车已经驶离小站,我赶紧打开厕所的门。
持警官证的人跳了进去。
我走到车厢连接处,黄发男孩儿还在盯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影。
“解决啦!”他好像脑后长了一双眼睛,见我走过来,将头转向我。侧了一下,又盯着窗外。
“真是个搞笑的家伙。”我说道。
“你喜欢这里吗?”
“很喜欢,这是我一直的梦想。”我笑着说,和他并排站着,盯着车窗外,被阳光照得炫丽夺目的田野。
它们就藏在一排排榆树后。
火车道两旁,总是栽种这种既抗洪,又抗旱的树种。
“我也很喜欢这儿,非常喜爱!有许多我无法忘掉的记忆。”
“那一定很好啦!”我感觉气氛有点儿压抑。
跟他在一起,气氛有点儿压抑!
我强打起精神说道,“这一次,我要参加一个全国作文竞赛,写一段神奇的故事。所以,想在雾岛找找灵感,碰巧我的爸爸心脏出了点儿问题。在这样的小车站,是允许十三周岁的孩子替爸爸职班的。所以我才有机会当这列火车的乘务员,可以尽情地看看雾岛的美景。”
黄发男孩儿冲我笑笑,没说话。
我也看着车窗外,在等着他想说点儿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将我的故事告诉你,那才叫传奇呢。”黄发男孩儿突然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
我感觉他的笑声里有点儿凄凉。
“我倒非常想听听。看到那一家人了吗?就是那一位有三个女孩子的父亲,他是个作家,就要去雾岛搜集,关于忧伤男孩儿的传闻。也许你可以把故事讲给他,如果写出来,会有许多人看。而不是给一些老掉牙的评委看。”
黄发男孩儿自言自语,“雾岛确实很有魅力!”
我盯着车窗外,正考虑要不要离开。
他突然回过头。
“我也要到雾岛去。”
“去雾岛干什么?”我惊讶地问,“听爸爸说,那是一个小村子,住着一些只有在买特殊物品,才走出村子的农民。但好像他们并不种地,靠采集山上的蘑菇野菜之类的食物,换钱过生活。”
“是的,也有一些寻道工。就是检查铁路轨道上,有没有调皮鬼放上的石头,和陷在车轨上的汽车什么的。”
“那一定很有意思啦!”
“还有一些不懂事的农民,总喜欢赶着牛,在大雾迷漫的车轨上,穿来穿去。”
我开始发现,很喜欢跟他聊天。
“你去雾岛干什么呢?”我盯着他那双一直看着田野的眼睛。
“嗯!”他突然转过脸,对我露出灿烂笑容,“要去做守站人。”
我惊得将嘴巴张成O形,“那是废弃很久的小站了,听说是因为忧伤男孩儿。”
“不,它一直没有废弃,它一直有一个守站人。”黄发男孩儿转过脸,望着我。
“但它一直……”
“你也相信那个传说吗?”他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
“我也不知道,从未听爸爸说过。也许他也不记得了,火车一直不在那个小站停车。”
“是的,火车很久没有在雾岛停车了。但明天凌晨开始,它要重新开通。”黄发男孩儿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我从未听说过,”我吃惊地喊道。
“啊……是的。是因为采摘节。”他快速地说,“你知道,这个季节,正是山上的野果灌浆的时候。地区的政府,想让雾岛上的那个传说,和山上的野果吸引游人,增加收入。所以,才在这个季节开通雾岛的小站。”
“那你为什么是守站人呢?”我不解地盯着他。
“哈哈,也和你一样。我爸爸的腰椎出了点儿问题,我替他守站。”
我兴奋得满脸通红,“这么说,咱们也可以是我爸爸,与他的伙伴,那样好的伙伴关系了。”
他兴奋地点点头,“你爸爸那个人很好。”
“是的,可不是一般地好!”
“他会康复的,为了那个愿望--他也会马上康复。我相信,信念能战胜一切。”
“什么愿望?”我兴致勃勃地问,心里责怪爸爸居然连一个小孩子都告诉,而不告诉我。
“啊--很美好的愿望!”
我盯着他,等他再说下去。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的性格真是怪极啦,有种让你意想不到的兴奋劲儿。
可一旦你兴奋起来,他马上就又为了心里的什么想法儿,而沉默寡言。
我将无聊的眼睛转向窗外,打算找个机会,回休息室。
因为车厢连接处,充满了吸烟者的烟灰味儿。
“他现在怎么样了?”黄发男孩儿突然将一张有些忧郁的脸,转向我。
“很好!”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心里胡乱猜疑,他为什么总喜欢谈论爸爸,说些古怪的话?
这可不像是一个小孩子,喜欢谈论的话题。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用眼中的余光打量他。
黄发男孩儿并没有看我,但他眼中,有知道我正在瞧着他的嘲笑。
我慌忙假装专注地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丛,心里暗骂,怎么突然害怕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呢?
“你爸爸是个很顽疲的孩子,总喜欢爬到树上睡觉,尤其是晚上星星出来的时候。有一回居然在下雪天,爬到树上去望北极星。”
“你怎么知道?”我开始盯着这个“小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