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奚二人穿城而过,取路径直往西。怎料西边极其广阔,二十多里路跑下来,休说有个房屋人家,连人影都没见着,只有矮树依孤坟,腐骨伴乌鸦,还有两三只天坠子,在半天空不知愁地唏溜溜地叫。
边走蔡灵童边给妹子打气,“越荒凉越没有人烟,越能证明这里越安全。估计看到人家就会有希望,谁儿走这么远也受不了,不讨点东西吃也得讨口水喝,嗓子冒烟浑身无力,腿都酸麻啦”。
奚落花骑在马上心中大笑,心想:你这是说叶师叔哇还是在说你自己呀。心中一软,跳下马喊住蔡灵童,要他骑上大头红,省一省体力。
蔡灵童瞅瞅奚落花,无奈地摇头,道:“这东西我从来没有骑过,我、我、我可不骑它。”
一看就是心里没底儿不敢骑。奚落花也不道破。自己也不骑了,陪蔡灵童步行。
见妹子陪伴自己并肩同行,忙侧过脸来,讨好地对奚落花露齿一笑,笑容腼腆而又温厚。斜阳余晖映在蔡灵童粗旷的脸上,胡子连腮大眼大嘴大鼻子,眉毛浓重犹如卧了一条肥蚕。这张脸奚落花越看越心惊,没有分别,简直一点差别都没有,这分明就是谷里洞中那个冻得梆梆硬的死尸大汉。我是迷了心窍吧?为什么跟此人来到如此荒凉的地方?奚落花悄悄落后几步,是了是了,把洞里棺材内的死尸衣服扒下来穿到蔡灵童的身上,所差的只剩一个有口气一个没有气罢了。
越看越惊,越想越怕。挨到大头红的近前,飞身上马,一夹马腹,泼刺刺乘马飞奔。
“唉唉,唉!”。
蔡灵童在后面大声呼喊,每一声都恍惚在奚落花耳边。大头红身子猛地一顿,尾巴一痛身子一重。奚落花气得狠狠一夹马腹,心想:只此一天,马都被这人盅惑啦,跑得远远地再不看这人啦。好可怕啊!
今天马跑得有点反常,速度好像没有平时快,又有一种大汉魂灵附身而来的感觉。不管怎么样,那个蔡大哥的喊声是听不到了。奚落花稍稍松了一口气。赶明儿去少林寺或者武当山问问,打听打听,看到底有没有蔡灵童这样一个人,长什么样不行,非和死尸一般像。
好一顿急驰,估计又跑出二三十里光景,奚落花认为这个距离对于人与人来讲还有些差距,但如果对方真是鬼魂,这个距离还远远不够。继续……继续也不能继续啦,因为前面有个人要做鬼。正前方不远有棵歪脖树,树下有个人正拿个套,把个脑袋往套里钻。虽然眼下自己心有余悸,但总不能见死不救,怀中忙掏出一枚铜钱,也不管是至大还是大元,抖手便掷了过去。
要死那个人好不容易把脑袋塞进套子里。伸腿瞪眼吐舌头,准备完结这一生。勒紧脖子的绳索突然间失去力道,还没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大屁墩儿坐在了地上。身边一匹快马闪电一样擦身而过。吓得这人一磆碌滚出去老远。
想死和害怕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多人是因为绝望才想到死,有时候害怕比死亡更另人恐惧。很多人又害怕又怕死,所以聪明人多用晕过去来达到好死不如赖活的目的。
马踏荒野旋起一团烟尘。踏踏踏蹄声沉闷,慢慢停在了这个人的身边。
没死成的这个人抬头一看……。
见一匹高……大头大马站在自己面前,马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姑娘。小姑娘不大,和自己孙女年纪相妨。头包网巾,斜插一支珠钗,有点不伦不类。面色微黄,大眼睛细眉,几十点俏皮雀斑均匀地铺了一脸,檀口微张,肩背一个小包袱,正呆楞楞地看着自己出神。小姑娘显然没见过自己,不对,应该说好像没见过自己这样的人。最让人奇怪的是,小姑娘坐骑——也就是马的屁股后方,有一条铁塔也似的大汉,正一手攥着马尾一手在两眼上抹来抹去,估计是刚才旋转一圈迷了两眼,再不就是转晕方向找不着东南西北啦。
两下看着都挺好奇。同时惊叫。叫声吓了大头红一跳,大头红想跑,但主人没给自己下令。
蔡灵童好不容易抹开一只左眼,听到惊叫撒开马尾,一眼闭一眼睁,泪水涟涟走上前来。
蔡灵童的出现,教奚落花彻底明白了什么叫魂飞魄散。这个大汉不是人已经可以肯定。决不是人类!什么人能追上大头红啊!甭提四条腿和两条腿……是啊!想啥呢还不快跑。奚落花失魂落魄的同时也没忘记逃跑。教鬼魂缠住如何才能够脱身?这知识也没学过呀。
马腹受力,唏溜溜一声长啸向前猛窜。突然一个失蹄,把奚落花掀下马背,跌得奚落花七荤八素灰头土脸。再看大头红,一只前蹄已被蔡灵童拽住,余下三蹄在地面上踢踏弹跳,可怎么也解不脱左前蹄在蔡灵童手中的掌握。
大头红又急又气,才明白刚才尾巴一阵剧痛是傻小子搞的鬼。先前光顾跑了,也没细想,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个笨蛋打算借我马力可以骑我背上来啊?后头和上面能是一个劲儿吗?大块头多重啊,我那么细的尾巴怎禁得住你又拉又拽,断了咋办呀?你个没脑子的蠢货。
蔡灵童右手抓牢大头红的左前蹄,左手还忙着擦那只右眼,只擦得眼皮红肿,估计擦出眼里的脏东西眼皮也无法正常睁开,方才罢手。放下左手,又去抄马的右前蹄。
大头红四蹄失去一蹄,很不习惯,掉转屁股踢人的招式也无从施展,只好人立起来,要用右前蹄踩踏蔡灵童。不料蹄刚出完,还没等踩到人,反被蔡灵童顺手捞个正着。
吐气开声,霹雳般一声大吼。吧唧,将大头红摔个马仰肚翻。大头红咴咴叫了两声,哼哼叽叽爬不起来。
奚落花体内魂魄尚能供自己趴在地上翻动翻动心眼。一个铁的事实摆在面前,鬼,已经死死缠上了自己。
二人一马有趴有卧,全在地上看蔡灵童擦眼睛。先擦左眼,擦了两下感觉不对,再擦右眼,后来干脆双手齐上一起擦。
那个没死成的卷发陷眼高鼻梁老头很乖觉,趴在地上一声不哼,仿佛很享受,不明白一人一马还能打起来,中原的事儿就是新鲜,不亲眼见着你都不敢想。
蔡灵童内心深处不敢得罪奚落花,但又恨她一声不响扔下自己一个人跑,还有破马,要不是我手急眼快,用了易筋经十二式里的一招倒拽九尾牛拽住马尾,早被她们抛下啦,从早晨出来直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着,肚子都饿瘪了,早知如此,跟你个小丫头片子混什么呀?破马就更不是东西,一边跑一边还尥蹶子踢我。你个畜牲,我要是能稳住脚扎下马步,尾巴早给你薅下来了。刨得我两眼不能视物,欺负我好惹么?
记吃不记打。蔡灵童走到奚落花跟前蹲下身子,软语温声央求奚落花,“妹子,给哥吹吹眼睛。”气息扑了奚落花一脸。
奚落花见蔡鬼魂奔自己而来,绝望地闭上双眼,浑身颤抖等着受死。一听这话,两眼赶忙欠起一条缝,偷偷观察蔡鬼魂,一瞅鬼面痛苦的表情和两枚艳红犹如烂桃一般的双眼,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勇气,何不趁此机会杀死这个、这个、啊,对啊,他本身就是鬼,杀不杀也没什么区别。
“救命啊!鬼呀!!”奚落花凄利地狂呼大叫。
蔡灵童偶一听这么凄惨尖利的大叫,胆子好玄被她吓破。嗷地一声窜出去老远,惊诧诧地道:“哪儿,哪儿,在哪儿呢?”
奚落花一听,胆量没来由地又大了一点,已经能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没死成的老头胆量显然比他们俩都壮,有可能是死都不怕还怕鬼么!这种以毒攻毒的大无畏精神在无形中支撑着他。
老头儿走到奚落花跟前,左右看了看,很奇怪地对奚落花道:“小姑娘,鬼在哪儿呀?”
老头儿身材高大却骨瘦如柴,一颗脑袋长得浑不似常人。惊得奚落花用发抖的手,点指老头道:“你,你你……”
“我?”老头断章取义,嶙峋的大脸一板,道:“你开什么玩笑。”
“你,你是谁?”奚落花终于把一句话分成两截说了出来。
“老夫……。”瘦眉枯眼的老头一边捋着捋也捋不直的卷曲山羊胡子,一边指着自己鼻子,鼻子里往外喘冒着粗气。奚落花微微嗅到一股子膻腥。
“阿鹫。”
这要死的老头四个字也死气白咧地给分成两截。
舅?二舅?一听这占人便宜的名子就欠揍。若在平时,不甘吃亏的奚落花早就出言讥讽。今天不行,今天应该联合二舅打大哥,那边骗自己叫了一天的鬼哥哥,正身前身后装模做样地找鬼呢。
“二舅,这小子……”奚落花拉着二舅让他看蔡灵童。“这小子是鬼呀。”
本来蔡灵童那边找鬼已经找得差不多了,一听妹子指着自己方向和肯定的语气,吓得闭目哈眼原地转了四五圈……没鬼、肯定没鬼,一定是大妹子做了什么亏心事,大白天撞鬼了。
蔡灵童打算安慰安慰妹子。妹子却一个劲往后退,退至大头红俯卧之处,脚下一绊,一个倒栽葱,这才是正宗的人仰马翻。
蔡灵童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奚落花被马绊倒之际,双手入怀掏出几枚铜钱,扬手标飞而出。铜钱三枚,品字形激射蔡灵童的前胸,分击玉堂、乳中、中庭三穴。暗咬银牙,即便你真的是鬼,我也教你现在就马上投胎。
三枚铜钱都很争气,击得也是噗然有声。
可惜蔡灵童身受三枚铜钱浑如未觉。上前拉住那位要死的二舅,要老头费费心,帮自己吹吹眼睛……
奚落花登时心如死灰,唯今之计只有等死。任奚落花聪明伶俐百倍,也无可奈何。跑又跑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过人家。她哪里知道,蔡灵童练的是少林寺智安大和尚正宗的铁牛功。此功又叫混元气,乃少林寺七十二艺中的硬功;为阳刚之劲,兼内壮阴柔之力,专门练习人的胸腹。蔡灵童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功夫,从来练功不问出处,除非易筋经十二式,易筋经十二式还是听得多了,想记不住都无法办到,练了三四年,每招每式烂熟于胸。铁牛功是蔡灵童在少林寺习武期间,被智安大和尚一眼看中。本来智安不是教蔡灵童的师父,但智安每天晚上都拿上一个沙袋,趁蔡灵童熟睡之时压在他胸腹之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沙袋越来越重。刚开始蔡灵童很不习惯,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胸腹不压东西晚上睡不着觉。
蔡灵童两眼不敢大睁,眼睛管用非好好找找不可,什么东西呀?叮得自己肚皮生疼。
没死成的老头推辞不掉蔡灵童的乞求,又全没把奚落花的提醒放在心上。一双粗糙的大手笨拙地翻弄蔡灵童的眼皮。手大眼睛小,浑身的力气使不上,烂桃又皮薄多汁,不堪老眼昏花的老头盲目蹂躏。蔡灵童感觉这种痛苦犹胜眼睛被迷住的折磨,不由退后几步,躲开老头的攻势,蹲在地上乍撒着两手无所适从。
见大苯鬼无助可怜的痛苦神态,奚落花心中忽然闪现一道灵光。想自己不过碎了此鬼一具棺材,拿了他一面小小的玉牌,又无意中替他翻了一个身,应该没什么深仇大恨。拿他的东西再还给他也就是了,棺材赶明儿再给他订做一具,要说翻身也是为他好,大师父曾经讲过呀,至少他的后人会因此而受益。我何不用友爱之情打动他,试一试总没坏处,况且眼下正是拉拢感情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里,奚落花站起身来,慢慢挨到蔡灵童近前,缓缓蹲下身子。还别说,尽管和鬼距离咫尺,心跳反而趋于平静。深深的一个长呼吸,伸出纤纤素手,软软地搭在蔡灵童的额上。
蔡灵童感觉一股幽香甜腻围裹住自己,同时嗅到兰花般的温热气息。左眼睛尚能欠开一道缝隙,但也不必欠了,右眼皮已经被人轻轻拨开。朦胧视线里,一张粉面桃腮……
可算有人帮忙,蔡灵童连忙调整好心态,极力配合。
鬼气喘吁吁,粗重气息喷到奚落花脸上,痒痒地让人心慌意乱,男人身体散发的特有气味,教奚落花嗅起来心如鹿撞。根本不能怪脏东西不请自入迷住眼睛,怪只怪鬼的双眼太大缘故,铜铃也似的大眼睛黑红分明,眼白布满血丝。黑眼仁上有个熟悉的女子面孔,这个面孔奚落花认识——正是自己。
鬼见奚落花翻开右眼半晌无语,便自做主张逛了逛眼球儿。
“别动,别动”。奚落花已经看到了鬼的大眼仁上,粘了一个微小的脏物,忙鼓起一口气,扑地吹了过去。
蔡灵童定力浑厚,其定力足以达到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境界。眼皮楞没眨,是不敢眨,怕一个配合不好大妹子又撒手不管。饶是如此,晕痒中心神一荡,一屁股险险坐在地上。
眼仁上的黑点儿顽固到底,任你怎么吹也没有搬家的意思。急得奚落花红涨着一张俏脸左右为难。不好无功而返,放弃挺不甘心。继续吧……给鬼帮忙也太难啦。挪前一点仔细观察……。终于一狠心一咬牙,赌气道:“大、大鬼,你忍着点,别、别动喔”。轻吐香舌,舌尖在蔡灵童的眼仁上一触即回。
蔡灵童忽然觉得自己心跳骤然加速,鼻子里吸进来的都是馨香温热。脑袋发晕,心中一片茫然。仰身一个后倒,却教奚落花毫无防备,来一个软玉温香撞满怀。
蔡灵童大手疾伸,慌忙推开奚落花。坐直身子,双手一通乱摇,“莫弄了莫弄了,我我、我……。”
奚落花恨恨地站起身来,气鼓鼓地看着这个大笨蛋。想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平白便宜了此鬼,失身收势不住,还、还钻鬼怀里去啦。
羞得奚落花再不敢看蔡灵童。
蔡灵童眨了眨眼,虽然双眼还有些肿涩胀痛,却已然能够睁开。大眼珠子一逛,知道眼里脏物已被妹子粘了出去。不禁感激地朝奚落花憨憨一笑。
悔自己刚刚不应该大发脾气,把大头红还摔了个仰八叉。心里生出不忍之意,用重见光明的二目四下搜寻……
大头红粗通人性,知道惹大汉不起,一跌倒地,赖着不敢动。看大汉四下踅摸,慌忙抻腰爬起来。如果大汉往这边走,定然不顾一切拨足狂奔。
奚落花与大头红相处虽然没有几日,感情可是越来越浓。心疼大头红摔了一跤,今见依然完好如初,心中大喜,上前抱住马脖子,状似安慰实则遮羞,一人一马厮磨抚慰,内心激动尽在无言之中。
蔡灵童一把扯落老头手里刚刚又连接好的索套,扬眉瞪眼道:“老施主,你一大把子年纪,因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死上吊?莫不是腹饥难忍,才出此下策么?”
蔡灵童始终认为吃乃人生之根本,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没有食物充饥。能逼得一个人寻死上吊,唯无物下肚也。
老头知道抢不过这个大汉。现在老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想死却死不了。急得跺着足下那只色彩斑斓的马靴道:“孩子呀,你就行行好,全当没看见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上我的吊”。瞅这意思,老头是真急着死,没准会看阴阳,急着赶这拨儿上天堂,死晚了可能只有下地狱的份啦。
蔡灵童乃佛家弟子,最爱做的事就是救人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哇。虽然不知道浮屠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总在方丈老头嘴里说来说去的东西必然是好东西。蔡灵童记住了,救人肯定是好事,这种好事被自己碰上可是任被打死也要出手的,因为方丈还说了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蔡灵童认为:救人和入地狱这两种事情,只要自己碰上,一个也不能落下。
老头死死地瞅着蔡灵童,激动地道:“你小子挺坏呀,是不打算让老夫留下全尸呀”。陡然大喝一声,“看你救得快还是老夫死得快”。言罢大巴掌一扬,往自己天灵盖狠狠击下。
“啊唷”。蔡灵童惊得大叫。和身猛扑过去。眼见不等自己扑到大巴掌便要落到实处……
千钧一发之际,“哧”一声轻响,一枚铜钱正击在老头堪堪落下的手掌腕关节。“叮”一声,可能是老头太瘦骨头太硬的缘故。撞得那枚铜钱嗡嗡轻啸,弹落到草丛深处。大巴掌一顿一软,无力地从头顶滑落。疼得老头捂着腕子“嗷嗷”直叫。疼和死也是两码事,多数不为疼去死,少数敢死却怕疼。
这枚铜钱出自奚落花之手。奚落花虽然抱着大头红脖子等着脸上红霞消退,但耳朵可没闲着。一听老头死意已决,手心里早给准备了一枚铜钱。
蔡灵童去势用老,一脑袋将老头撞个趔趄。千金坠一稳下身,双手一环,嶙峋老骨头抱个结结实实。还不忘称赞奚落花,“好妹子,浮屠归你了”。
奚落花一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大鬼此言的寓意。肚子里可气得直骂,今天扔的都是大元通宝哇,一枚十文,四枚就四十文呐。若按一文换俩馒头算,四十文就八十个馒头,八十个馒头够装满满三大屉。谁发明的用钱打人呢?太浪费啦,以后打架可得先摸摸怀里,没钱别跟人动手,打人和救人应该是有钱人才做的事。
老头一身骨头架子被蔡灵童搂得咯咯直响。照这样搂下去,不愁自己的愿望不实现。但愿心想事成,安拉——老头暗暗祈祷。
“老人家,你莫激动,看你不是中原人氏,有什么事请您直言相告,让我和大,大哥帮你参详参详,若是真的帮不了你,那时你再死也不迟。”奚落花认为,应该先给老头交一个底,让老头做到心里有数。不是死乞白咧地不让你死,至少在你死前得给我们讲一讲原因吧。
奚落花往那一站,显得一身轻松。其表情为:你死与不死对我无所谓,死之前给我们讲个故事总可以吧?
老头就想:看这小丫头应该是汉人呐,都说汉人性情温和崇尚礼仪,这丫头咋那么可恨呢。你看人家小伙子,真心实意地救我,你不但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而且还一副事不关己、只想满足好奇的样子。同样都是汉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其实老头刚才不过气迷心窍,想一死以求解脱。幸亏刚才没死成,现在一回想挺后怕。安拉,赐给奴仆不死的力量吧。
老头有心向外人诉一诉苦,可说不出话来,往外吐出一点气,蔡灵童就加一分力,弄得光有出气没有进气。老头肚子里先前有气,现在消了不少,被蔡灵童死死一勒,基本到了没气的边缘。
奚落花急忙示意蔡灵童松手,站到直翻白眼儿的老头身后,轻轻拍打老头后背。
老头哈呀哈、哈呀哈,猛吸几口新鲜空气。“哎呀、呀,好玄……好玄没让你给勒死”。指着蔡灵童埋怨。
蔡灵童唯有这次做到了心思犹如电闪:这堆骨头棒子到底想不想死啊?
“老夫,老夫阿鹫”。
“这个我知道,二舅么。”奚落花对老头一再重复这个破名耿耿于怀。叫什么不好,非叫二舅。
“不是,不是二舅。”老头急忙分辩。
“是阿鹫,是一只雕。”
又一想,雕他们也不一定明白,干脆降点级别。
“就是一只雄鹰的意思。”
“那叫阿鹰多好哇,一说别人就懂啦。”奚落花抢白老头。
“不行,你有所不知,鹰没有鹫厉害。”老头似乎认为自己的名子很值得骄傲。
“哦,是这样呀,一只比鹰厉害的鹫,跑荒郊野外来上吊。”奚落花微微点头。
老头胡须高翘,想脱下靴子揳奚落花。这死丫头挺招人烦。
“我、我说到哪啦?”老头气得忘了头绪。
“说到你比鹰厉害。”蔡灵童多多少少也有点生气。厉害你上吊。
“我比鹰厉害,啊不、不是,鹰比我……不对不对,有点乱,你们等一下,我理一理头绪。”老头被这一灵一痴搅得头晕脑涨。
“老夫来自高昌,属回回中的畏吾儿族。”一捋肯定一辈子也捋不直的卷曲胡须,老头缓缓道来。
“我的家乡在远远的天边,高山的山顶有四季不融的皑皑白雪。草地肥茂。牛羊像你们汉人的棉花一样,雪白雪白、一片一片。山上的积雪流下来灌溉农田,种出我们的哈密。能甜掉你们舌头的一种瓜。当然,最有名的要数烤羊肉和葡萄干。夜晚架起篝火烤上一只肥羊,肥羊烤得外焦里嫩,滋滋直冒油……”
蔡灵童听得忘乎所以加上饿,哈喇子拉着线往下滴。刚巧在奚落花视线之内。奚落花有意轻轻嗯了一声。蔡灵童回过神来,把颌下一尺长的垂涎擦掉半尺,剩下半尺往嘴里一嘬,又感激地看了妹子一眼。奚落花心想:我自认为聪明绝顶,难道还斗不过你个又馋又笨又蠢的货色么?胆气登时高涨,看蔡灵童的眼神无形中也多了几分凌利。
蔡灵童见小刀子削来,急忙掉转目光,徉装聚精会神听故事。
老头道:“我们那儿,哪一样都好,就是温差忒大。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对,我们那还有西瓜,个儿大、皮薄、沙瓤儿。唉!”老头阿鹫叹了一口气。“这时节正是蜜瓜开园,西瓜灌沙,葡萄爬满架的季节。”阿鹫悠然神往,向着回回方向,欲穷其双目,却怎能看到阔别经年的故乡。
“我是前年深秋,孤身一人离开的家乡。本打算把家乡的特产,带到这里贩卖。怎知……怎知……唉!都怨我爱占小便宜。再向前去约三四里路程,有一铁家庄。”阿鹫伸手向太阳已经斜挂的天边遥遥一指。“途经那里,因见那里一处大宅极是气派,便忍不住大声吆喝起来。想里面定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必然家底殷实,说不定能卖给他们三钱两钱。”
“三钱两钱?你卖的到底是什么呀?难道你卖的东西只有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才买得起么?”奚落花很好奇地问阿鹫。
阿鹫道:“我带的都是畏吾儿特产葡萄干。”
“葡萄干?葡萄干是什么东西呀?我吃过葡萄,还真没见过葡萄干呢?”奚落花的求知欲一直很强,特别是奇闻逸事。
“葡萄干就像……”阿鹫想给两个孩子形容形容这东西长什么样,但形容起来比较困难。忽然一拍脑门子,把手伸进了胸前衣襟上缝的大口袋里。嶙峋大头一歪,恍忽两眼斜视歪脖树,一只大手在袋儿里细细往来摸索,模样既认真又仔细。摸了约有半盏茶光景,忽然神色一轻,真由袋里摸出来一粒。此物干干瘪瘪,两粒绿豆般大小,还一身的褶皱。阿鹫很激动地道:“就是它啦。”
奚落花和蔡灵童忙凑到近前。仔细打量这粒儿从远隔千山万水的高昌国来的稀罕物。
见二人一脸的茫然,阿鹫解释道:“看它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东西吃到嘴里才能品尝出它特有的香甜。”
一看阿鹫这双手,大概从他离开高昌就没再洗过。奚落花忙装做没听见,看向蔡灵童。
蔡灵童嘿嘿嘿地瞅着老头笑。
“你尝尝?”阿鹫问蔡灵童。
蔡灵童忙摊开蒲扇般的大手。
葡萄干躺在蔡灵童大巴掌中间,显得又孤单又渺小。蔡灵童舌头一伸,准确无误地把小东西粘进了嘴中。煞有介事地一顿咀嚼。
奚落花虽然无心吃它,可是却很想知道这东西什么味道。于是引颈期盼……
阿鹫脸上挂着笑意,想听大汉由衷的赞叹……
蔡灵童嘴大舌头宽,葡萄干进嘴之后就和舌头失去了联系。—直在找,始终没闲着。在嘴里是肯定的,可哪去了呢?小东西似乎会隐身……
没办法,蔡灵童只好张开大嘴,想让二位帮忙看看。
奚落花气得一跺脚,再不理蔡灵童。
阿鹫很关心最后这粒葡萄干。伸脖子瞪眼探视半晌,突然发现干儿完好无损地塞在大汉两颗槽牙之间的缝隙里。地方很偏僻,是个死角。阿鹫垂头丧气地道:“小伙子,甭找啦,等你闲着没事儿,慢慢抠出来再仔细品尝吧。”
“那东西很值钱么?”奚落花依旧好奇地问阿鹫,同时用眼白白了蔡灵童一眼。
“当然。”阿鹫的回答是肯定的。接着又道:“不好吃不值钱,那帮孙子能抢我么。”
“哦,原来是这样。”奚落花暗暗点头。
“什么!你让人给抢啦?”蔡灵童把嘴里那根帮忙找葡萄干的食指拿了出来,面带疑惑地问。
“是啊,那帮孙子下手异常利落干净,抢得我一粒——只剩一粒葡萄干。”阿鹫咬牙切齿一脸的激愤。
“抢你!抢咱们!这不分明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他们也不打听打听,咱们都是干什么地,不抢他们已经是他们的运气了。”蔡灵童一脸的不屑之色,同时对奚落花道“妹子,你说是不是?”
奚落花心说:你这话也没给我留有余地呀。说是不好听,说不是更不好,只有点头含浑应付。
蔡灵童是那种给点春风便定要发芽吐绿的。一见妹子点头,口中登时更没遮拦,牛气冲天地道:“老施主,休要担惊莫再害怕,待我——待妹妹和我前去找他们理论,管教他们将葡萄干一粒不少地归还。是不是妹子?”
奚落花心中暗暗叫苦。说是吧,便平白捡了一个忙来帮,况且被抢的小东西要一个不少地抢回来根本不可能。若大半部分吃到人的肚子里,难道还抠出来不成。摇摇头说不是吧,又不是自己的性格。
阿鹫走南闯北老地都成精了。见一个摩拳擦掌,另一个犹犹豫豫,便煸风点火以退为进地道:“小兄弟切切不可、切切不可。那班人抢完东西留下话啦,说老帮子你不服气就去叫帮手,你叫来一个打趴下两个,叫来两个我们打趴下一对半。”
蔡灵童摸了摸脑袋,费解地道:“不对呀,你这话、他们那话说得不对呀……”
“什么不对呀。”奚落花心想:跟你这个笨蛋在一起,想不糊涂都难。
“为什么说去一个帮手打趴下两个呀?”蔡灵童提醒奚落花。
奚落花不理蔡灵童。这么粗浅的道理都搞不懂,还总想打抱不平。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傻到了家,眼见被这一精一笨给挤兑成了帮手。阿鹫那句话任谁都能听出是激将法。帮忙可以,但总不能教你阿鹫老滑头认为我是受激上当。想罢板着脸对阿鹫道:“你勿须出言相激,今日算你运气好,我便好人做到底再帮你一回。但你不要以为本姑娘好打抱不平,本姑娘是想你一大把年纪客死他乡终究不是个事儿,打发你回老家才是正理。”
奚落花言词阴损,内心委实恨老头自作聪明,对于再次出手援助,根本不要老头心存感激。
饶是阿鹫脸皮老厚,听了这番话也不禁面红面白。心里再不敢小窥奚落花,只想眼前这一对兄妹,智商怎么会有那般大的差别。
阿鹫不怪奚落花恶语相向。有人帮忙终归是好事。忙弯腰向奚落花施礼。奚落花更不推辞,欣然受之。
阿鹫前面带路,蔡灵童居中,奚落花在后面骑马跟随。三人一马遥遥奔铁家庄方向而来。
其实阿鹫最看好的是蔡灵童。见这大汉身材槐梧,相貌威猛,臂力更是惊人,随随便便就把一匹马惯倒在尘埃,无一不显露出伟丈夫的气概。虽然拙口笨腮思维有些迟钝,但这一去又不是吟诗作画出题答对,估计和自己联手,胜算多多少少还是有的。
此时金乌西坠,天边晚霞染映着云朵,余留天地一线的灿烂。
轻风戏舞秀发。奚落花骑在马上意态微熏。不由又想念起小娘来,和小娘分别只有两天光景,却为何似有一年之久。此时此刻娘在干什么呢?也许正在去玲珑山的旅途,或者已经找好客栈正准备歇息。有三师父在身边陪伴,诸事必然无须要娘动手。娘真是好有福气呀!自己为了解去身受疾患,徒劳奔波,今天又管上了这么一档子闲事,再加上一个抛也抛不掉的笨鬼……我这命何其苦也。思前想后一琢磨,意志更是消沉。信马随着二人,只想此事一了,定然追随娘与三师父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