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桌前只坐了两个人,却摆了三套餐具。三个杯子都已斟满了烈酒。
“喝吧。”罗飞只说了两个字眼圈已经红了,他举杯仰脖,一饮而尽。坐在对面的张雨也跟着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
“我答应你的,任务完成之后陪你喝酒。今天我们就喝个痛快。”罗飞对着身旁的空座说道,然后他端起第三个杯子。
烈酒再次滚过咽喉,烫得人血泪沸腾。
张雨将三个空杯子斟满:“兄弟,我也陪你一杯。”这次他喝了两杯,罗飞喝了一杯。喝完之后俩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却听罗飞问道:“小刘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致命伤在心脏,匕首扎的。肋骨里还卡着一截五厘米长的刀尖。”张雨看了罗飞一眼,神色颇为唏嘘,“你知不知道,小刘救了你一命。”
“嗯?”罗飞蓦然抬起头。
张雨说道:“断掉的匕首上能找到小刘的指纹,从发力状态来看,应该是小刘主动把刀刃撅断的。”
罗飞愣住了,他听懂了张雨的意思。
朱思俊把小刘骗到扬子江路,他先让小刘打电话把罗飞叫来,等电话挂断之后便突然用匕首发起了袭击。小刘猝不及防,被刺中了心脏要害。他知道朱思俊接下来还要对罗飞下手,所以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刀刃在自己的肋骨间折断,这样一来朱思俊便失去了致命的武器。
没了匕首,朱思俊只好就地取材,后来他用一个砖块对罗飞实施了偷袭。那一击并未致命,只是让罗飞昏迷了一阵。
苏醒后的罗飞开始寻觅脱困的机会。他做了多次尝试,直到他看见了窗外的那块路牌,危险的局面终于有了转机。
罗飞认识那个路牌,他知道往前两公里会有一个路口。在路口继续直行将通往南明山,若拐弯则会进入另一条省道。这条省道是连接龙州和邻近县市的重要交通线,在夜间常有超载的卡车往来行驶。
于是罗飞就编了个GPS追踪器的由头,逼得朱思俊必须要停车排除这个隐患。他还告诉对方,这个追踪器能向控制中心发送行进过的路线。朱思俊当然不希望警方猜出他的目的地,所以他在销毁追踪器之前多半要拐到另一条岔路上去,借此来误导警方的视线。
一切正如罗飞的设计,朱思俊拐弯开上了那条省道。
接下来罗飞要做的就是把对方引到后排车门前。他故意不肯说出“追踪器”藏在什么地方,目的就是让朱思俊自己来找。
几天前朱思俊和李凌风同车而行,罗飞曾把一双藏有监听设备的皮鞋给朱思俊换上。所以当朱思俊要寻找“追踪器”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肯定就是小刘脚上的那双鞋子。
朱思俊果然上当,他打开后排座的车门,俯身去脱小刘的皮鞋。罗飞瞅准机会将对方从车里踹了出去,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当场要了朱思俊的命。
纵观整个脱困过程,罗飞的智勇自救固然关键,但若没有小刘以肋骨断刀的壮烈举动,罗飞也会被同一把匕首刺杀,一切早已成为浮云。
罗飞想说声谢谢,可惜对方再不可能听见。他所能做的唯有含泪痛饮。
张雨也不胜唏嘘,同时他心中还有一个困惑未解。酒过三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这一切都是李凌风的计划?”
罗飞点点头,表情既愤怒又沮丧。
“可他怎么做到的?”张雨追问,“他已经死了,怎么能控制死后的事情?”
“因为他生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罗飞解答道,“那天在别克车里李凌风故意把自己的‘逃跑方案’告诉朱思俊,目的就是要引诱对方把自己撞死。朱思俊以为李凌风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可他不知道对方早已埋下了伏笔——这个伏笔就藏在李凌风的电脑中。当警方发现‘七宗欲’的线索之后,必然要对朱思俊实施保护。朱思俊却把警方的关注看作一种巨大的威胁,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他不惜拼个鱼死网破。就这样他一错再错,最终万劫不复。李凌风的计划就此大功告成。”
“可是……”张雨略显犹豫地问道,“万一朱思俊得手了呢?我是说如果他把你也杀了,而且真的沉尸翡翠湖底,那李凌风的计划还能完成吗?”
“一样能完成。”罗飞苦笑着说道,“你想想,我和小刘同时失踪,朱思俊当然是首要嫌疑对象。当警方针对他展开调查时便会激起他更强烈的反弹。总之他已经走上了一条癫狂的道路,这条路的终点必然是覆灭。区别只在于这条路上到底会有几个无辜的陪葬者。”
张雨听懂了罗飞的意思,他颇为后怕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愕然摇头道:“为了仕途,一个人竟然能疯狂到这种地步……”
罗飞道:“他自身的欲望本来强烈,再加上李凌风的蛊惑……”
“你是说朱思俊也被催眠了?”
“肯定的。他的行为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
张雨想了想,又问:“那张怀尧呢?他为什么会自杀?”
“应该是李凌风事先设好了触发器,遇到特定的情况就可以引爆张怀尧的心穴。”
张雨犹豫着追问:“你不是让萧席枫给张怀尧做过催眠吗?怎么……”
“只能说对方的手段更加高明。”罗飞顿了顿,又略带自责地说道,“当时我还不知道‘七宗欲’的计划,以为李凌风死了案子就结束了,所以也没太重视,谁想到他还留着后招。张怀尧一死,警方肯定要死保朱思俊。而我们对朱思俊盯得越紧,后者的反抗就越剧烈。所以说每一步的棋都是对手精心设计好的。”
“太可怕了,真是算无遗策……好在他自己也死了。”张雨咋舌叹了两句后,忽地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死呢?”
“他的死也是计划的一环啊。”
“就是说他为什么要用这个计划?完成‘七宗欲’的惩罚对他能有什么特殊意义呢?连命都可以不要?”
之前鲁局长也提过这个问题。罗飞沉思良久后说道:“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为了出名。”
张雨撇着嘴不置可否:“可是他不用死就已经很出名了。”
“在他看来还不够,也许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
“全世界?这有点夸张吧?”
“一点都不夸张,他的目标很快就会实现了。”罗飞喝了杯闷酒,然后开始解释,“《七宗罪》是一部非常出名的电影,在世界范围内流传很广。李凌风完美复制了电影中的犯罪手法,这事很快就会轰动世界的。”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七宗欲’的计划啊,这样就流传不起来吧?”
“他既然能在笔记本里给警方留下线索,难道不会在网络上给公众留下线索?”罗飞“嘿”了一声,“这个线索现在还没有爆发,那是因为最新的案情还没有泄露出去。等公众知道张怀尧和朱思俊真的都死了,你就等着看效果吧!”
张雨愣了一会儿,摇头道:“他真是想出名想疯了!”
“没错,他就是个疯子,被自己的欲望逼疯了。”说完这句罗飞端起面前酒杯,一挥手道,“别聊这些了,还是喝酒吧。今天我们都要陪小刘喝个痛快!”
张雨也端杯,两人你来我往地喝起来。每次罗飞都要把小刘的杯子斟满,多出来的那杯酒也大部分落进了他的肚中。罗飞的酒量原本比张雨大,但这一次他却醉在了对方前面。
这一醉如泥,最后竟如死猪般睡去。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罗飞发现自己正躺在办公室的小床上,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是怎么从饭店回来的。
罗飞想找个人问问,他拿起手机按了两下,准备接通的时候才意识到那竟是小刘的号码。多年来的习惯让他茫然一愣,心中苦涩难言。
良久之后罗飞才回过神来,这次他拨通了张雨的手机。对方开口便问:“你醒了?没事吧?”
“头有点疼。”罗飞抬起左手在脑门上揉了两下,“我昨天喝了多少?”
“两个干掉一瓶,五十二度的。你比我喝得多,大概有六七两酒吧。”
罗飞咧咧嘴嘟囔道:“那可真是喝多了。我喝醉了没发酒疯吧?”
“你这个人能发什么酒疯?哪怕喝醉了都比别人冷静。”张雨略带夸张地揶揄了罗飞两句,然后又道,“不过你昨天的预言可不准确。”
“什么预言?”罗飞的脑子涨乎乎的,记忆仍然不太清晰。
“你说李凌风会变得举世闻名,可直到现在这事都没有一点苗头。”
罗飞想起昨天的对话了,他“哦”了一声说道:“是张怀尧和朱思俊的死讯还没有传开吧?”
张雨却道:“昨天就传开了!你想想,这两个都是龙州的名人,怎么瞒得住?只是外界没人知道所谓的‘七宗欲’计划,所以不会想到这两人的死也和李凌风有关。”
“李凌风一定会留下线索的,”罗飞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只是现在还没被人发现。”
“我昨天特意在网上搜索过,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张雨顿了顿,反问道,“如果他真的留下了线索,也没必要藏得这么隐蔽啊?”
罗飞被问住了,一时无法突破对方的逻辑。
片刻后张雨建议说:“我觉得你或许得换一个思路。”
“嗯……”罗飞斟酌道,“我也上网查查看吧,一会儿再和你联系。”
挂断电话之后罗飞打开了办公室的电脑,他在网上仔细搜寻了一番,果然没找到和“七宗欲”计划有关的任何痕迹。这个结果令他也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真是自己判断错了?李凌风完成这个计划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别有所图?
可是再一细想,不管李凌风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都没理由放弃这个出名的机会啊。
这一连串的杀人案设计得如此巧妙,不论是非的话,真可算是犯罪领域的一件艺术珍品。以李凌风那种强烈的表现欲,他怎甘心将这样一件“伟大”的作品尘封于警方的档案之中?
这个逻辑是说不通的,里面一定出了什么差错。
逻辑不通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形成堵塞的地方往往正是思路的突破口所在。
罗飞闭上眼睛半躺在办公椅上,他的右手搭着桌子的边缘,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一下一下地,保持着非常平稳的节奏。
在他的脑海里,与案件相关的那些元素正集合在一起,每个人、每件事、每句话,所有的元素都在听从罗飞的调遣。它们按时间先后排好了队形,整整齐齐的,就像是一片精心垒砌的多米诺骨牌。
然后罗飞抬起手指,推倒了第一个元素。多米诺效应开始了。
骨牌一张接一张地倒下,推动着案情在罗飞的脑海中流转。这一幕最初看起来很顺畅,那些骨牌似乎能毫不停歇地一直走到底。然而到了后半段的某处,骨牌却意外地卡住了。
罗飞的手指凝滞在半空,多米诺效应也随之停止。随后罗飞找到了那张出错的骨牌,他把那张牌调转九十度,完全改变了运转的方向。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个方向是完全不可能的。然而骨牌就卡在了这里,想要让思维继续运行,必须调转过来试一试。
这一试的结果令人惊讶,就在这个看似不可能的方向上,多米诺效应又重新出现了!骨牌一张接一张地倒下去,直到停止于队伍的终点。
罗飞的思维也随之进入一个从未涉足的新世界,他的视野突然间变得开阔起来,而他的脊背却在一阵阵地发冷。
罗飞顾不上给张雨回电话了,他起身出门,一路小跑着直奔鲁局长的办公室。
鲁局长对罗飞的到来有些诧异:“不是让你回家休息的吗?”罗飞刚刚经历过生死波折,所以鲁局长特意放了一周的假让他调整调整。
“现在还不能休息。”罗飞坐到鲁局长对面郑重说道,“我得重新主持专案组的工作。”
“案子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写报告。”鲁局长冲罗飞摊摊手,坦率说道,“这报告确实难写,但是不需要你来操心。”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如果让自己来写的话,报告中肯定会如实反映凶手的计划以及张怀尧和朱思俊二人的遇害真相。但是站在鲁局长的角度来看,最好能想办法把张朱二人的死亡和前期命案割裂开来,以免警方承受太大的压力。
这恐怕也是鲁局长着急让罗飞休假的原因之一。
可是现在的局面又大大超出了鲁局长的想象!罗飞冲对方一摆手说:“写报告的事我确实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凶手的计划。”
“这还有什么好关心的?”鲁局长满怀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不仅所有的目标无一幸免,还牺牲了小刘的性命。”
“这里面有个疑问一直没能解决。这个疑问最先还是您提出来的,”罗飞提醒对方,“李凌风为什么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当时我确实提出过质疑,”鲁局长耸耸肩膀,“不过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罗飞极为认真地说道,“这事甚至能彻底调整我们的思路。”
“哦?”鲁局长感觉到罗飞这话中藏着乾坤,他凝起目光等待下文。
却听罗飞又说道:“现在我认同您的质疑,这个计划再怎么完美,也不足以让李凌风自愿搭上性命。所以说他并不会去实施这个计划。”
鲁局长费解地看着罗飞:“可是这个计划确实已经完成了……”
“没错。”罗飞郑重其事地眯起了眼睛,“但计划的实施者并不一定是李凌风。”
鲁局长一怔:“你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罗飞肃然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鲁局长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思路,“李凌风作案的证据铁板钉钉,而且他也给出了扎实的口供,这一切就是他控制的,他怎么可能不是凶手?”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反问道:“朱思俊杀害李凌风的事实更加不容置疑,同时朱思俊也觉得是自己在控制着一切。如果只看案件的后半段,我们是否也要说:朱思俊怎么可能不是凶手?”
鲁局长听懂了罗飞话中的潜台词:“难道说李凌风和朱思俊一样,都是受到真凶操控的棋子?”
“没错。”罗飞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这两人都受到了真凶的蛊惑。凶手先是利用李凌风出名的欲望,操控他实施了前面几起命案;然后又用仕途来诱惑朱思俊,操控后者完成了后续的杀人计划。”
鲁局长摇了摇头:“你这个猜测过于大胆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之前警方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这个真凶的存在?那么多人力物力都投进去了,难道他是个隐形人吗?”
“隐形人……”罗飞咀嚼着这个略带诡异的形容词,片刻后他眯起眼睛说道,“这正是凶手想要追求的效果,也是他整个计划的高明之处。”
“嗯?”鲁局长期待着罗飞的详解。
“连杀七人。这样的恶性连环命案一定会引起警方的高度关注,不管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此案也必破不可。这就给凶手带来极大的压力。要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隐形人’。”
“所以他自己不出面,只躲在幕后操控?”
罗飞点点头,然后又进一步分析道:“但是幕后操控也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如何封住被操控人的口。其实有很多罪犯杀人的时候都会躲在幕后,比如通过买凶之类的方式。但只要警方抓住了被雇用的杀手,幕后主使多半还是会被揪出来。再回到这起案件,虽然真凶能通过特殊的手段遥控杀人,但警方仍然可以从那些被遥控的棋子上找到突破口。”
鲁局长配合着罗飞的思路:“所以棋子也要处理干净。”
“关键是怎么处理。”罗飞继续说道,“很多雇凶的罪犯事后也知道要杀人灭口,但是灭口的过程反倒给警方留下了更多的线索。所以本案的真凶精心设计了一个局,这个局从‘隐形’的效果来说,堪称完美。”
鲁局长沉吟道:“你说的这个局,就是‘七宗欲’的计划?”
罗飞点头道:“没错。利用电影《七宗罪》的情节来模仿犯罪。这样当计划完成的时候,警方会以为凶手把自己也杀死了。于是那个幕后人便真正实现了‘隐身’的目的。”
这番分析确实是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思路。鲁局长沉思良久后说道:“你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只可惜这些都是你的主观猜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提供支持。”
罗飞立刻回应说:“有一个证据!”
“哦?”鲁局长神情一凛,“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