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渊坐在丽都酒吧等冷媚,就坐在她上次坐过的位置上。他想她走进来时,第一眼就会注意到这个位置。香烟在他指间燃烧着寂寞。他埋在烟雾里想着见到她时,头一句话该怎么说,又怎么才能委婉地向她抛出有关天赐的问题。这,的确不好启齿,他不能强迫她说:“你不能再去看天赐,天赐已经不属于你!”不,他下不了这狠心,似乎也没这权利;况且,这会让她和他都感到难堪。他必须委婉地、很自然地将这话带出来,又不致太刺伤她的心。这一刻,他开始后悔了,他怎么就糊里糊涂揽下这棘手、且吃力不讨好的活。
他腕上的表针指向三点。他忍不住又续上一枝烟,将烟圈一环一环喷吐出去,看它们渐渐扩大、渐渐消散……
这时间,泡酒吧的人很少,故而对外供应咖啡。女侍者们闲得无聊,扎在一堆扯淡,说时装、说流行色。在营业高峰期,她们难得有如此闲暇,冷媚实在选择了一个好时间。
他正漫无目的瞎想,突然眼前一亮,冷媚光彩照人地晃进来,像个时装美人。他条件反射地弹起,她看见了他,笑吟吟地走过来。
“郑先生,让您久等了。”
“不,我也是刚到没多久。”
她一笑,知道他没说真话。女侍者送上一杯咖啡,朝冷媚亲热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这儿的人对她好象都挺熟,不问就知道她喜爱喝什么牌子的咖啡。
他怕她突然问话,让他不好说,占了被动,就先入为主,谈起了天气:“今天天气真好。”
“是的,天气真好。”
“太阳也好。”
她笑了一下。
“今年夏天好象来得很早。”
“是啊,又到了穿单衣的季节。”
“时间过得真快。”
她厌倦了这话题:“是快。”
于是无话,他和她僵在那里,都有些尴尬。好半天,他终于又憋出话来,这回倒挺得体:“真得谢谢你,你上次为我……添不少菜。”
她一愣,继而想起,一笑:“你太客气了。亏你还记得,我都给忘了。”
“受人恩惠,怎么好忘呢!”
他一语双关,好让她有所思想准备,一旦他亮出底牌,也不致使她感到突兀。
“看郑先生说的,”她呷了一口咖啡,抬眼猝不及防地说:“你找我有事?”
她没容他从容不迫。他梗了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尽管他轻描淡写,她还是从他话中感觉出什么,嘴角泛出一丝浅笑:“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好了。”
他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给天赐父母邮寄过东西吧,他们收到了,还有一千块钱……”抛出这话,他终于松了口气。
冷媚僵住,忽地脸色大变,煞白煞白。她咬咬嘴唇,极力掩饰地笑了一下,那笑也极苍白:“谁是天赐?”
他顿时一脸诧异,不知她故意装迷,还是有意躲避他的问题。他没放松,盯住她惊惶而闪烁的眼睛,不让她躲开他直视的、咄咄逼人的目光。
他说:“你真不知道天赐是你的生女?”
她冷冷一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古怪地笑了笑。
她做作地摊摊手:“你简直让我莫名其妙嘛!”--她故意撒谎,而且非常之拙劣。
“何必呢,我只想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当然这也是天赐父母的意见,我只不过是受他们委托找你……孩子既然已经是别人的,就请你不要去干扰她现在平静的生活,我想这你是可以理解……”
蓦地,他发现她眼中闪烁一层水灵灵的泪光,他立刻将话煞住--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她忽地弹起,冷冷掷下一句:“郑先生,你搞错了,我并没有干扰谁的生活--对不起,我失陪了!”
然后,她拂袖而去,气昂昂走出酒吧。
他立时陷入一片迷茫。难道真是他搞错了?不,她在撒谎!她刚刚那盈满泪水的、忧伤的眼睛已经明白无误告诉了他,就是她!可她干吗撒谎,而且还耍泼皮。他心中陡地涌上一阵厌恶,或者说愤恨。当初狠心遗弃自己孩子的是她,今天莫名其妙地关心孩子的也是她,这前后大相径庭的举动,实在令人费解。他真弄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设若她真正出于爱心,当初就不该抛弃天赐,更不该自甘堕落,过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
然而,一挨他静下心,设身处地为冷媚想想,他又突然恨不起来了。冷媚是可怜的,又是软弱的,她听凭命运的摆布,像一条失了舵的孤船,从来也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她真不愿改变自己的命运吗?这问题立刻子弹般攒进他的脑际,他一时无法回答。他对冷媚毕竟关心的太少,也了解的太少;何况,他一开始与她接触,仅抱一种向她索取创作素材的愿望与态度,骨子里潜藏的却是只管自己门前雪,莫问他人瓦上霜的鄙夷的念头。不,这是极不可取的,作为一名记者,他有责任关心她、了解她、及至帮助她改变眼下的生活处境--他能改变了她吗?
这天,他满怀心事地回到报社,碰巧赶上齐慧娟找他不见,正欲离开报社。她看见他回来,急忙迎上去,说:“你去找她了?”
他点点头:“刚刚和她谈过。”
“她怎么说?”
“她不承认那回事,但我肯定就是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你说她为什么矢口否认呢?”
“她不想因此受到阻拦。”
“是啊,”他也这么觉得,“你该去找找她,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谈;她毕竟是你的好朋友。”
“我不去,我说过我怕见她。”
“可回避总不是办法,有意疏远更会令她感到人世的冷漠,这不是我们该采取的办法。我们都该关心关心她,给她以温暖、体贴,让她觉得大家并没有抛弃她,那样她才会有勇气和力量去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
齐慧娟奇怪地看看他,说:“你说她会改变吗?”
他肯定地说:“会的,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周围人对她的谅解、温暖;你不要回避她,更不要疏远、冷落她,她需要我们大家……”
郑思渊觉得冷媚已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推一把她将粉身碎骨,拉一把或许还能使她灵魂复苏,生还新的生活;一种神圣的责任感烈火般烧灼着他,他决计拉她一把,不能袖手旁观,哪怕没有挽救她的希望,他也要去试一下,只要能使冷媚弃旧图新,即便自己深深陷进去,并招致周围人的非议,他也再所不辞。
齐慧娟被他的话触动,说:“那好吧,我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要以真情去打动她,真正让她感到生活的希望……”
齐慧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