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下雨的日子。
傍晚时分,郑思渊和报社的几位同事合撑着一把雨伞,闯进一家叫丽都的酒吧。因他写的一篇“豆腐块”撞上华东地区短新闻评比的优秀奖,报社一帮穷秀才非逮住嘬一顿。他不是吝啬鬼,从兜里掏出奖金,朝桌上一拍:“狗日的,吃了它!”
他们刚落座,一位涂脂抹粉的服务小姐,就笑容可掬地递上功能表,几位元馋猫就争着抢着点自己喜爱吃的菜,独独不问他的胃口。反正吃别人的不心疼,他只好由着他们宰了。在他们为一盘小菜争执的相持不下的时侯,他眼睛悠闲地在这豪华幽雅的酒吧里兜了一圈。倏地,他的目光顿住,死死凝固在不远处的一张餐桌上。
不错,他看见了冷媚。
冷媚独自一人枯坐在与他相隔一张桌的地方,手夹着一枝摩尔烟,一口口喷吐,像焦灼地等什么人。她无疑在等一个男人,等待“出售”自己,出售给一个肯花大价钱寻欢作乐的男人。他在寻找着“猎物”。
这时,她眼睛飘过来,目光冷幽幽,且迷离恍惚,从他脸上掠过,重又飘落在她桌上那束装饰性的绢花上。她对周围的人都漠不关心。
他被她目光牵引、不由自主站起身,朝她桌位挪去,步态毫不迟疑。他站到她的着旁,她这才抬脸看他,略略一个怔忡。
“你还记得我吗?”
她礼貌地站起身:“郑先生,怎么会记不得呢。”
他心下一松,觉得倒没碰壁。
她嘴角泛出一汪浅笑,笑容泉水般明亮,含着些许暖意:“您这是……”
“哦,我和几位同事随便来坐坐--你等人?”
“不,我也随便坐坐。”
他指指她对面的座椅:“我能坐下吗?”
她一笑:“当然可以。”
他绕过去坐下,刚落座,就听她说:“要喝点什么吗?”
“不,我只坐一会儿。”
她又老话重提:“那件事,我还要说多谢先生您的关照了。”
“不必客气,”他突然壮起胆说,“我坐这儿,不会影响你吧?” “您指什么?”
刚才的话太唐突,他立刻改口又说:“我是说希望有机会跟你单独坐坐。”
她咯咯笑了:“您开玩笑吧,先生您会是那种人么!”
显然,她误解了他话的意思。他不禁有些赧然,急忙解释说:“我说的只是单独坐一坐……”
她默了一下,抿嘴一笑:“可以,我随时为您服务。不过对您,我不收费,就算对您的报答。”
她还是把他的话听歪了。但她的回答,还是让他觉得暗暗热血沸腾,他明白了她话的意思。他绯红了脸,嗫需说:“我不是那个……”
可恨的是,还没容他将意思对她表达清楚(其实,是很难表达清楚),他的那帮不识相的朋友,就大着嗓子喊:“老郑,开宴了!”
他顿觉很是扫兴,可又不好赖着个过去。
他朝她无奈地笑笑:“你坐,咱们有机会再聊,我过去了。”
她点点头。
他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桌位,他们便纷纷向他刺探:“那女的是谁?”
“一个朋友。”
“哎呀,她可真漂亮啊,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有人质疑:“朋友?老郑你可真艳福不浅呀!”
他装作愠怒:“不可乱说!”
大家立刻缄口,埋下头大吞大咽,搅得满桌子嘁嘁喳喳舌头响。他忽然没了食欲,捏着筷子,看他们如狼似虎,大肆饕餮。
蓦地,他看见一位衣着朴朴素素的年轻女人,朝她的桌位走过去。她看见那女人,眼睛一亮,慌忙立起身,殷勤地替她拉开座椅,寒喧了几句,然后俩人相对而坐。
这时,服务生开始给她们上菜。菜很简单,只四个小碟,菜色极鲜亮,许是昂贵的那种。她们慢慢吃起,小声嘤嘤地说话,俩人像是很熟,自然没了许多客套。他发现冷媚的脸上一扫忧郁,始终洋溢着暖融融的微笑。那女人一定给她带来令人欣喜的好消息。是什么消息呢?竟让她如此愉快。
为不致同桌人疑心,他不得不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吃上几口。可他眼角余光仍然被她紧紧牵扯着,仿佛挣也挣不断。忽然,他瞟见她从坤包里掏出一打钞票,然后推到那女人面前。女人看看,又推还给她。她突然很激动,不由提高声音:“你一定得收下,这是你应得的,不然怎让我心安理得。我已经够麻烦你的了,请你能理解……”
她又将那钱推过去。这回,女人没拒绝,说了句什么,然后将钱收起。她立刻转忧为喜,掏手绢揩了揩眼角。而后,她招来服务生,付了帐,又对那服务生交待了些什么。她站起身,女人也随之站起。她朝他这儿看了一眼,恰好碰上他的目光,她默默点点头,然后和女人一块儿走了。
那女人是她什么人?她俩又是什么关系?她干吗要送钱给她,那女人又凭什么收她的钱?难道那女人是拉皮条的?不像,她是那么朴素。这谜一般的女人、谜一般的问题突然纠缠起他。
“喂,想什么呢,不快吃,我们可一扫而光了!”
他愣过神,见桌上杯盘狼藉,风卷残云一般。恰在这时,服务小姐雪中送炭,又端上几盘菜来,件件上档菜。大家一愣住:“菜上够了,再上可不给钱了!”
小姐一笑:“你们哪位是郑先生?”
大家将目光转向他:“他是--阿呀,老郑你也太客气了!”
他如坠云雾之中。
小姐说:“这就对了,这是刚刚那位冷小姐特意安排给郑先生上的菜。”
服务小姐把菜一样样摆在桌上,收拾起空盘,翩然而去。立刻,他便成了大家群起而功之的对象。他们一个比一个粗俗,差点把裤裆里乌七八糟的话,都掏出来扔给他:“好呀老郑,真有人心疼你啊!说,嫂子哪点对不起你,你还在外边招蜂惹蝶的,快老实交代!”
“是啊,还真没想到,老郑你人老可心不老啊!”
他笑着,一掷筷子,说:“都胡扯什么,我可是清白的!”
这偶然的邂逅,冷媚给他丢下一个谜,匆匆走了。他陷入这谜中,久久难以索解。后来,他在那篇《沉沦女》中这样写道:“她扔给我一个谜,手里攥着谜底走了,同时攥走的还有我一颗难以追索的心。如果说生活本身就是个谜的话,她把我们每个人都扯进这谜里,让我们迷茫、困惑、徘徊、追索;谁解开了这个谜,谁便解开了这乱麻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