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渊下午去了报社,头一件事就是按杨飘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他所在《影视天地》杂志社挂电话。电话通了,杨飘人却不在,接电话的是位元说话娇滴滴的姑娘。她自我介绍说叫白薇,可以捎话给杨飘。
于是,郑思渊只好留下话,让杨飘五点左右去蒙妮娜咖啡屋与他会面,并告诉她那咖啡屋所在大街的方位。他不知怎地,一下就想到那家咖啡屋,大概因为和小齐去过一次的缘故;再者,那里的确距离报社很近。
白薇是个负责且罗嗦的姑娘,她很认真地问他:“是急事吗?”
郑思渊说:“也不是什么急事。”
“是不是非去不可?”
他突然不耐烦:“是的,非去不可!”
白薇却极耐心,声音柔柔的:“请问您是哪位,我好告诉杨飘。” 他掼出大名:“郑思渊!”
“呃,是郑老师啊,我听杨飘说过您。好吧,我设法通知他。”
他挂了电话。这个叫白薇的女孩是杨飘什么人?情人,还是女朋友?听她说话的口气,她和杨飘关系非同一般,不然杨飘怎么会向她提起他。杨飘干吗要向这女孩提他呢?哼,他准是又朝她吹嘘改编电影的事了。年轻人就是嘴不牢靠,八字还没一撇,他就大咧咧对外自吹自擂了 郑思渊猜测,他要将不同意改编的决定告诉他,这小子准垂头丧气,如丧考妣。这对他未免太残忍了,他对自己那么敬重,又那么信赖,倘兜头一盆凉水,失信于人不说,这出尔反尔的作派,也是极令人生厌的。可事已至此,他不拒绝又有什么办法呢。不,他必须向杨飘解释清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统统倒给他,以求得他的谅解。
他坐在办公桌前,忽觉百无聊赖。从这会儿到五点钟,还有漫长的一段时日,眼下虽事情堆积如山,但他心里乱得不可收拾,一点也不想理弄它们。
他燃上一枝烟,望着口中喷出的飘渺的烟雾,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冷媚,她面色苍白,眼窝深凹,奄奄一息。这图像无比清晰,历历如绘。他一下呆痴住了,不知此刻冷媚的浮现将是什么意味。难道她真的会为他写她的那篇小说而去自杀吗?他问自己,却不敢回答。然而,他内中仍蠕动着一种内疚,潜意识里还是默认了自己对于她的自杀,负有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沉沦女》的笔调本身就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轻薄色彩,冷媚从中读出悲哀、读出绝望,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可那完全是他笔下一种自然流露,绝非刻意追求的效果。这世界上凡事都讲个因果效应,倘冷媚真因着他的那篇小说而走上绝路,他也将无地自容,那岂不等于是他用手里的笔杀死了这个柔弱无助的女人!
郑思渊不觉一个冷颤,夹在指间的纸烟掉了下来。他霍地弹起,急急去了电话间,准备打个电话给小齐问明情况。这想法来得极突然,但又那么迫切、坚决,他想立刻减轻心头的重负。
电话打到了小齐所在的合资商贸公司,对方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请问您找哪位?”
“齐慧娟。”
电话里传来那男人喊“齐小姐电话”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个女人接过电话,却不是齐慧娟。
女人说:“齐慧娟不在。”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她走时说去医院看朋友。”
她准是看冷媚去了。这女人竟令这么多人牵肠挂肚。
“您要给她留话吗?”
“不必了,我回头再打。”
他放下话筒,不觉长出一口气。幸好小齐不在,设若真的证实了冷媚确是因他的原因,而步入绝境,他不敢想象自己该怎么样。那太可怕了,他绝不相信自己会杀人,用他手中那枝无力的秃笔。
时针指向四点,他便再坐不住了,拔腿走上大街,直奔蒙妮娜咖啡屋而去。
他走进咖啡屋,刚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蒙妮娜小姐便翩然而至,朝他嫣然一笑,那笑容职业味十足。
“先生,请问您用点什么?”
“来杯麦氏吧。”
他很少喝咖啡,但来这儿,不喝点什么,不会让你白坐的。
“请您稍候。”
服务小姐迈着模特儿步态走去。他无聊地瞅着她丰腴的臀部,那儿整个隆起一个肉肉的圆,很是性感。这世界在变,变在女人的屁股上。美在裸露,实在是潮流使然。
不时,那服务小姐将咖啡端上,给他加上方糖,然后轻轻推至他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需人照料的婴孩。这想法极是可笑。
“先生,您方便。”
“谢谢!”
他端起啜了一口,苦寡难捱,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广告却喊滴滴香浓,意犹未尽。还说“味道好极了!”
杨飘提前二十分钟来到咖啡屋,足见他对他不敢怠慢。他看见他,笑容可掬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朝正忙着的服务小姐打了个响指,说:“照样来两份,再来点西点。”
蒙妮娜小姐应命而去,步态款款。
看来对这种场合,杨飘是轻车熟路。他看看杨飘,原想直接切入话题,又怕他一时难以接受。是的,上午还说的好好的,到了下午就突然变了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面情上也过不去。于是,他绕着弯儿说:“下午接电话的那姑娘是谁,她对人可真热情啊!”
杨飘一笑:“是白薇,我们编辑部打杂的,收收发发;不过,这姑娘素质挺不错,她演西妮或许能成。”
三句话不离本行。杨飘又拉到改编剧本的事上,且越俎代庖,连导演的活也包揽了。郑思渊觉得下面的话不太好说了,总归要接触实质问题,干脆开门见山。
服务小姐端上咖啡和西点,分别摆在他们面前。这并没干扰杨飘说话:“我忘告诉你,白薇还是个业余诗人,她诗写得不错,蛮现代派的,自诩是艾略特的弟子……”
他心不在焉:“是吗?”
“可不是,你听我念两句你听听:我把我的诗拧干/滴出一滩阴性的血/呼嚎是人和狼共有的声音/于是/人与狼共舞/便不是这世界的杂音/我们呼嚎/以狼的声音/向世界呼嚎/加入这多声部的合唱……”
郑思渊不愿听这“狼的呼嚎”,拦腰砍断他的朗诵,说:“小杨,我实话对你说,咱们改编电影的事恐怕不成了,我又遇到了麻烦……”
“什么?”杨飘惊大眼睛。“你不是开玩笑吧,咱们上午还说的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又……”
“不错,上午是说的好好的,可现在情况突然有了变化,我又遇到非常麻烦的问题,不然……”
“到底是什么麻烦,让你出尔反尔……”
“你听解释。这样说吧,冷媚,也就是我小说中西妮的原型,她自杀了……当然,还她没有死……”
杨飘吃惊不下:“自杀?为什么?”
“我这会儿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她的自杀和我那篇小说有点关系。”
“这恐怕是你的猜测吧?”
“是猜测,也是事实。”
“有这么严重?”
“是的,非常严重。”
“她现在在哪儿?”
“在医院。”
“哪家医院?”
“你想干什么?”
“去看看她。”
“这……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
“不、很不合适。她根本就不认识你,再说了,她现在拒绝会客,连她最要好的朋友,她都拒绝见……”
杨飘默了会儿,说:“她会见我的。”
“见你?为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会让她见我的。”
“不,”郑思渊阻止他,“我不能让你去见她,那会……总之,结果难以预料,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杨飘一笑:“我不需要你负责。你放心好了,咱们总会找到合作的途径的。”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杨飘突然出奇的固执:“我不会死心。”
第四章 从大观园酒楼为小天赐举办百日纪念聚餐之后,郑思渊曾私下找过小齐几次,但都吃了她的闭门羹。她像躲瘟疫似的,对他总避而不见,害得他满世界里找她。有次,他终于在她的寝室堵住了她,她不冷不热,一挨碰上冷媚的事,她就闭口不谈,结果让他扫兴而归。
这里面一定有鬼!郑思渊想。
不是么,齐慧娟退避三舍的态度就很说明问题。然而,她的躲避反倒勾起他更大的、对冷媚的探求欲望。这情景恰似对某种事情你越想知道,越不能知道,就越是渴望知道。他这会儿就是这样。她一定要弄清冷媚这个神秘女人的背景,以及有关她的一切细枝末节。他开始怀疑小齐在故弄玄虚,有意将事情搅得云山雾障,让人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
这天,郑思渊刚到班上,就又抓起电话朝小齐所在的纺织厂打,谁想接电话的是个哼哼哈哈、满口官腔的男人:“齐慧娟?哎呀,我们厂这么多女工,上哪儿去找啊!”
“麻烦一下,她就在纺纱车间。”
“奥,你是找纺纱间的小齐啊,她已经辞职了!”
他一愣:“她辞职了?”
“是的,前几天来办的手续,她不来我们也要将她除名的。人家本事大着咧,削尖了脑袋到处乱钻,如今另攀高枝去了!”
他正欲挂上电话,有猛听那男人说:“你是她什么人?哦,不管什么人了,请你给她捎个话,这人呀要没有正确的思想作指导,你就跑国务院也是干不好,人是决定的因素嘛!”
“好吧,”他歪歪嘴,“我一定把你的最高指示传达给她,让她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这就对喽!”
他啪地摔下话筒,啐了一口。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老想把别人封在自己档案袋里,得空就拎出来训上一顿,不然就心里头痒痒。难怪小齐一心要走,那环境真不适合她天性发展,早晚非把她挤压成一定规格的模型不可!
他决计无论如何要找到小齐,并通过她设法结识冷媚。小齐无疑是他必须经过的桥梁。
午时,他回到家,就试探着向陆晓琳打听。他想倘若正面去问,她一准不会告诉他的,于是他故作惊讶地说:“你听说了么,小齐失踪了 陆晓琳手择着菜,反应冷淡:“是么。”
“听她厂里人说,她辞职不干了!”
“你消息真够灵通的。”
“你不知道?”
陆晓琳看看他,一笑:“我能不知道,她早告诉我了。”
他立刻摆出一副杞人忧天模样,说:“你说说,她放着好端端的工作,干吗要辞职呢!”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呗!”陆晓琳就是不上他的圈套,“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了?”
“不该关心呀,谁让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呢!”
“不用你操心,慧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她找好了单位,才辞了厂里的职的。现如今人家已经上新单位上班去了。”
“去了啥单位?”
“哼,”陆晓琳白他一眼,“你就别跟我绕圈圈了有话直说不就得了。”她把择好的菜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人家可真有本事,去了一家有名的中外合资公司,做了奥菲斯小姐了。想不透的是,她怎么突然想起去做生意……”
他见怪不怪,说:“无商不富。如今做生意最时髦,小齐不就喜欢赶时髦么!”
“你咋跟她原先厂领导一个腔调!”陆晓琳笑笑,“慧娟知道你到处找她,也知道她的意图,她是有意躲着不见你,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事情都过去了,你倒突然来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