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子弹了。”
苏问啪地一声推枪上膛，扭头看着缩在一旁，簌簌发抖的少年，轻声说道。
“不要，求你不要杀我！”少年闻言登时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苏问，颤声乞求。
“我不会杀你！”苏问笑着摇摇头。他屈腿坐着，将黑漆斑驳的手枪托在掌心，送到少年面前。“呐，我这人一向最讲公平，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杀了我，为你家人报仇吧！”
“不，不，我不敢······”少年慌忙连连摆手，软绵绵如面条般的双腿间一阵水响——数小时前，苏问闯进守卫森严的方家别墅，在这少年面前枪杀了他全家十几口人命——上到掌舵方家高居庙堂的方老爷子，下到他那位年纪轻轻便升任一地父母的亲哥哥，方家如今叱咤政坛的中坚力量，几乎在这场家庭聚会中被苏问一网打尽。
苏问将这少年挟为人质，一路从市中心拖到清江码头，倒也没有虐待他，只是他早已被苏问的残酷手段骇破了肝胆，此刻便是将枪塞进他的手里，只怕也没有了勾动扳机的胆量。
直升机轰鸣着在二人头顶盘旋，如同一头觅食的猎鹰。强烈的灯光从空中探照过来，令冷冽的海水中泛出幽幽磷光，连同空气一同变得萧杀异常。
苏问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改装过的警用手枪重新抓在手中。黑黝黝的枪口顶起头顶的毡帽，露出一条纵贯前额如软体爬虫一般丑陋的伤疤，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苏家少年的身子不由往后挨了挨，在堆满码头的集装箱里缩得更紧了。
两人的背后，数百名特警已将码头团团围困，百发百中的狙击手们占据要塞在黑暗中悄悄埋伏，只要苏问敢露头，下一刻便会命归黄泉。
苏问突然有些烦躁，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大仇得报的这一刻，他的心情却倏忽复杂起来。他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掏出一支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一方火焰，照出他脸上弄弄的失望神情。在码头的外围，谈判官依旧拿着扩音器喋喋不休，他懊恼的把毡帽抓起来，一把丢在脚下。
“别叫唤了！”苏问朝后面怒吼。
一位警官模样的男人闻言挥挥手，示意谈判官停止游说。
“苏问，我是张晖！”这男子大声喊道。
“哈哈，原来是张警官亲临，真是久违了！”苏问闻言一笑，突然情绪大好地说道。
“苏问，放了那位方家公子吧，他只是个孩子，跟你无冤无仇！我知道，你可从来都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这位张警官向前走了两步，试图劝说苏问。这时一名身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到张晖身边，满脸不悦地说道：“张警官，这恶贼近三年来四处流窜恶行累累，背负几十条人命，无数国之栋梁被他残害，如今甚至杀了我方家上下十几口，手段之残忍，影响之恶劣实属建国来绝无仅有，你，你怎能说他从不滥杀无辜？”
这男子说话声音带着一股天生的倨傲，倨傲中传达出一种愤怒的义正严辞。张晖听了却仿佛不在意，瞥了他一眼，说道：“方先生，我这么说只是为了稳住犯人的情绪，毕竟令府公子还在他的手上。另外他杀不杀无辜，以及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想不用我多说，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你······”中年男子闻言不禁气结，他深深地看了张晖一眼，说道：“希望你张警官说到做到，把犯人缉拿归案，不要再放跑了他！你要知道，我们苏家可不是北边那几个小家族所能相提并论的，即便老爷子今日仙去，也不是谁想欺负我们就能欺负的！另外，你今天的话我可记住了！”
张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方先生请放心，缉拿罪犯是我的职责所在，就不劳您挂心了，来人，带苏先生回去，这里太危险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终归还是瘦死的骆驼。张警官满心不屑，只因张、方两家之间的龌龊由来已久，如今能量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塌，他方家还能翻出花来？痛打落水狗可是政治上的天性。
“不用了，我要亲眼看着张警官把这苏问捉拿归案！”中年男子阴着脸甩开想要上前护送他的特警，独自走到了一边。
“随你便！只要别妨碍我们办案就行。”张晖耸耸肩，嗤笑一声，转身又对苏问那边大声喊道：“我说苏问，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你还信得过我的话，那你把苏家小孩儿放了，我来给你做人质！”
“你有烟吗？”苏问沉默了半晌，问道。
张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转身将警帽交给一旁的特警，迅速地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装备。
“组长······”那特警看了看他，想要阻止。
张警官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举起双手。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躲在集装箱后面的那个人有多么可怕，他如今想要跑当然是插翅难逃，但他要说想杀了谁，只怕现场的人再多上一倍，也没有人能挡得住他。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他才决定亲自再会一会苏问，最后一次，他要从苏问的身上得到他想要的最后一点好处。
“苏问，我身上现在什么武器都没有，我要过来了······”
数百特警顿时如临大敌，中年男子亦是挺直腰板，紧张地望着缓缓走到海边的张警官。哐地一声响动，苏家少年连滚带爬地从集装箱后面走了出来，而张晖则举着手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祖铭，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中年男子慌忙上前，将方家少年扶起来，上下查看。那少年愣了愣，忽然紧紧抱住中年男子，叫了一声四叔，嚎啕大哭起来。
海边，少年的这声四叔令张警官眉头一皱，苏问闻言更是脸色一变，冷笑道：“没想到还有一只漏网之鱼啊！”
“苏问，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放他一条生路吧！”张警官像是在求情，但似乎连苏问也没有注意到，他嘴角那隐隐的一丝得意。
“看在我曾救过你的份上。”
在真正的权势与谋术面前，再强大的个体也只能沦为一枚棋子，没有谁能真正跳出棋盘，哪怕你杀光了拿你下棋的人，那也不过是一脚跨进了另一场棋局。
能力越大，被利用的价值就越大。
这就是张警官一直以来秉持的政治信仰。三年前，苏问在南平犯案，刀杀南平一位厅级高官的公子，半个月后苏问流窜到邻省，又一位声名狼藉的衙内连同他的刚爸一同成为苏问的刀下亡魂。一时间苏问的大名响彻华夏，风头无两，更因醒目的面部特征而在网络上被称为“刀疤侠”。这一系列案件的恶劣性引起公暗部的高度重视，终于成立专案组全国通缉苏问，而张警官当时就是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可当时任谁也想象不到，捉拿苏问的时限会漫长到整整三年，当时一众愤青网民还纷纷网祭，认为苏问命不长久，一代大侠终将饮恨。
虽然那时候网络之上议论纷纷，哪怕国家机器开动河蟹大神，也始终无法阻挡这汹涌的坊间传言，要说这个事件中没有隐情，只怕元芳也不会同意，但事实上一直到了今天，苏问究竟是为什么而犯下这一系列的特重大命案，却始终没有一个肯定的官方说法。其实民间的猜测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半已经跟事实吻合了，只因人世间的不平纵使千变万化，但归根结底都是一回事儿：无非就是强大欺负弱小，权贵役使贫贱。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人性灾难。
十年前，苏问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收拾行李与同学离别后，带着一种对学生时代逝去的惆怅和对未来的期待，买好了送给家人的礼物，踏上了回家的路。然而从他推开家门，走进熟悉的屋檐下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注定走向了黑色的反方向。
一夜之间老迈得无力下床的老父母，告诉他一个令他痛苦至今的噩耗：他的那年仅十八岁，刚刚考取首师大，又漂亮聪慧又乖巧可爱的妹妹，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一只秀气的钢笔从苏问手里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老母亲含泪告诉他，妹妹高考后决定勤工俭学，自己应聘在“怡海皇冠”酒店做侍应生，希望亲手挣取大学第一年的学费。然而仅仅七天之后，过早接触到人类世界残酷的女孩儿，却脆弱地从酒店十八楼坠落，在黑暗中绽放了她短暂人生里最后一次红艳。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从北边南下的几位贵族衙内开始逍遥法外。
“告，一定要告死他们！”
老父亲咬碎了牙齿，昏花的双目中燃出滚滚怒火。那一刻，苏问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烧起来。
苏问一家拒绝了所有息事宁人的建议，毅然选择走上法律途径，正如父亲所说，真凶必须付出代价！为此苏问开始自学法律，后来甚至考取了法学硕士，然而整整三年过去了，案件却一点进展都没有，警方一口断定，苏问的妹妹是因高考抑郁而自杀身亡。
关于这个事件的始末，从网络上到现实中，所有媒体几乎万马齐喑。终于，经过苏问的不懈努力，一家良知媒体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替苏家小妹伸张正义，在长达一年的调查取证之后，他们终于掌控了实质性的证据，依靠手中多达十万字的材料，第二天便可在全国范围内制造一场舆论风暴，之后借此压力重启司法审查。
正是在这一天晚上，苏问被昔日的老同学，已晋升公安系统高级官员的张晖找去，秉烛夜谈了一整晚。第二天苏问告辞的时候，张晖郑重地告诉苏问，他救了他一命——
就在一夜之间，苏问那从未碰过方向盘老父母，在高速公路上醉驾致死，而与他一起调查取证的记者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这一刻，苏问彻底死心了，哪怕后来张晖承诺借助家族力量在司法上给予帮助，坦承凭苏问手中的证据可能连凶手的皮毛都伤不到，但苏问还是断然拒绝了。他变卖了为数不多的家产，踏上南下的列车。又是一个三年后，一位名镇金三角的超级大毒枭在那个末法之地翻手为云。
在这三年中，苏问从一个文弱书生，成长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也！这三年中，他利用手中的力量调查掌控了所有仇人的身份背景，于是，一个震惊全国的特大系列杀人案在这一刻拉开了序幕。
从他二十九岁到三十二岁，五十九条人命，跨越十省百万里的逃亡生涯，直接调动数千名警力围追堵截，震惊华夏内外，令舆论一片哗然！在这样的背景下，昔日凌辱亲妹的畜生和他们的强大保护伞，依旧无一例外地死在了苏问的手上！
苏问目光灼灼地注视张晖，香烟的光点在黑夜中忽明忽暗。
“张晖，我们同学四年，虽然身份天差地别，虽然我们的目标背道而驰，但是我当时真的相信，你我秉烛夜谈的那一晚，你是真心想帮我。而且，想想这三年来，若非你有心助我，我可能也没有办法逃脱追捕，乃至如愿复仇！”
“现在呢？难道你就不相信我了？”
张晖脸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丝毫不在乎苏问指着自己脑袋的枪口。
“现在？”苏问目光迷离，仿佛陷入回忆。“当年我太年轻，想的太简单。妹妹啊，你已经可以含笑九泉，然而，然而我的老父母，却依旧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苏问突然声厉色疾，枪口顶住张晖的额头。冰凉的金属触感令张晖心中一颤，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哼哼······”苏问冷笑，双目瞪视张晖。“张警官，你们这些权贵，个个富有天下，为所欲为。而我们这帮卑微的小人物，蛀虫，下等人，却穷得只剩下尊严。现在，却有人连我们这点财富都不肯放过！张警官，如果是你，如果是你连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人肆意践踏，赶尽杀绝，你会怎么办？”
“苏问，你说话明白点，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们同学一场，数次援手与你，难道今天你杀人成性，连我也不肯放过？”张晖额头上渗出一滴冷汗，强忍着心中的一丝恐惧说道。没办法，苏问凶名昭著，是个人都不可能真的毫不在意。他可以作出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掌控了一切，但是现在，苏问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哈哈，你是说要我放过你？好好好，你走，你走吧！”
苏问突然大笑，他把枪收起来，一脚踢在张晖的屁股上，张晖踉跄着跌了出去，暴露在数百只枪口下。
“是我，是我！”张晖慌忙举起手，示意手下不要开枪，脸上露出阴郁和恐惧交集的复杂神情，他不明白事态为什么会急转直下。
苏问走到黑暗的边缘，双手陀枪，指着张晖，缓缓说道：“张警官，你知道一个人如果满腔冤屈却上诉无门，其唯一结果是什么吗？”
“是暴力！”
张晖闻言心中莫名一颤，回头看向苏问，却见他眼中寒光如电，如毒蛇一般盯着自己，顿时头皮一麻。
“张晖，我虽无法看到外边的情况，但仅凭刚才的几句话的功夫，就能追踪到所有人呼吸声，判断出那位方家”四叔“的位置，他的命其实自己也做不了主。这是我在金三角出生入死换来的能力，这也是一头野兽的本能。”
张晖闻言心中却是暗喜，嘴里说道：“苏问，千万别再造杀孽了，那位四叔其实为人正直廉洁，从没有参与到你的事情中来。”
他要在干柴下填上最后一把火，因为他太了解苏问了，他知道自己越是这么说，苏问便偏偏会反其道而行之。
苏问闻言突然笑了，说道：“你知道吗，我对一个人能从野兽变成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我对一个人会变成野兽却深信不疑，因为我亲眼见证和经历了这个过程。张晖，当年在云南，你扶持我成为罂窝子的老大，我曾经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
张晖感到内心焦急，他渴望听到那一声悦耳的枪响。事实上，从苏问家里出事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升起了借刀杀人的念头，开始谋篇布局，步步为营。只是他也没想到，苏问后来会做得这样精彩，以至于他越来越贪婪，或者说懒惰。如今，苏问还剩下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等到这一丝价值被压榨出来，他这颗棋子也就彻底成为了弃子，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至少能将他当场击毙，在自己的政绩上填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自己兵不血刃地瓦解了家族最大的对头方家的全部势力，定会深得家族重用，从而步步高升，彻底跳出棋局，摆脱棋子的命运。
“那时我跟你说，没人能摆布我的命运。因为我宁肯死，也不服输！”正在张晖遐想之际，苏问突然像头豹子一般蹿到他的身后，冰冷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太阳穴。张晖闻言心中猛然剧震，他记起了那一天，但他还没来得急分辨，就听到“砰”地一声闷响，
张晖脑海中顿时翻江倒海，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目，不甘地挣扎了三两下，意识永远地模糊、消逝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虽然我从不乱杀无辜，但是你若不死，我的老父母永远无法瞑目！”
苏问望着张晖软下去的身体，恍惚感觉死去的妹妹对他回眸一笑，他亲昵地对女孩儿点点头，举起手枪瞄准了方家叔侄。
“啊！不要！”
方家四叔见状大变，紧紧抱住怀中少年，数百只枪同时勾动扳机。
苏问却浑不在意，“啪”地一声脆响，撞针空荡在浓浓夜色里——在这一刻，苏问的心中一片清明。
就在他的对面，千百只子弹呼啸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