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海棠苑。
方眠倾一直盯着文书发愣,似要将它看个透彻。而后翻箱倒柜找寻青玉印章,把书落全都扒拉了下来,扔了满地。
“到底搁哪儿去了?怎地找不见了呢?”
恰在这时,姽婳不声不响地从身后走入,看见满地狼藉不禁咋舌。
“啧啧,这是要把屋子给翻过来了。十三娘这在寻甚物什?姽婳可否帮忙找寻?”
方眠倾闻声回首,扯过姽婳袖子往书架带。“姽婳你来的正好,快帮吾找找青玉章。”
她们俩扒拉了半晌,在几乎欲要放弃时,方眠倾才在书桌拐角处发现它。取过青玉章,犹疑了一会儿,只需往文书上一按,从此方眠倾便获了自由身,与林昀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遂卯足力气在文书上一按压,她将盖好的文书折叠整齐装入信封,未看姽婳一眼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姽婳,吾要亲往悦来客栈一趟,汝且在此候着,吾去去就回。”
姽婳望着方眠倾翩然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俯身拾起躺在脚边的书籍,将它们重新放回了书架上。
长安城将外郭城居住区分为许多里坊,里坊内有街巷,四周用高墙围起,设里正、里卒把守,早起晚毕。大的里坊四面开四个坊门,中辟十字街,小的里坊开东西二门,有一条横街。这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形成一个交通网络,井然有序。兴庆坊位于外郭城内,与皇城相连,多为达官贵胄居住之处,悦来客栈在此内便略显突兀。
少时,方眠倾下了马车,直奔客栈前台。
“吴掌柜在否?”
一位身材矮小,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应了一声:“哎!仆在嘞!”听见客人来唤,赶忙出来相迎,抬首瞧见方眠倾绝色丽颜,猜想着此女大约便是名动长安的方十三娘了,拱手客气言道:“是十三娘么?林家郎君昨日嘱咐过仆,只需将信笺交与仆,仆自会代为转交。”
方眠倾颔首而笑:“那有劳吴掌柜了。”言讫,从袖中取出信笺,交与吴掌柜手上。
刚要抬脚迈出客栈,又听得楼上一声娇滴滴的传唤:“十三娘莫走,儿欲请十三娘楼上一叙。”
嗯?方眠倾顿下脚步,朝楼梯口张望了一眼,忍着满腹狐疑思量着要不要上去。上去吧,不知要说些甚,不去吧,又显得心虚。两番相较之下,还是抬腿朝楼上走去。
楼上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方眠倾只顾着脚下楼梯木板,除了心虚还是心虚,根本未注意楼上的女子已注意了她半晌。
“十三娘请进,儿有话与你说。”
方眠倾眯缝着清眸,这才抬首打量起说话女子的颜容。这是一张清丽的小脸,头上了做了个妇人髻,身着素色襦裙十分淡雅,可是眉宇间隐显的忧思使她看起来年长了好几岁。
“吾记得你,你是江家娘子燕燕。”
“正是儿。”江燕燕邀方眠倾坐下身,拉过她右手皓腕,半晌,低喃了句“十三娘”,便没了下文。
自从四年前,于婚礼前夕,林昀落跑之后,江家娘子也一并随之消失,明眼人一下子便能猜到林昀与江燕燕的关系。可如今当他们二人再度出现在方眠倾面前时,最先尴尬倒是江燕燕。
江燕燕话中有话,方眠倾自是听得出。欲言又止过后,总得有个人先打破沉默,解开尘封于彼此心田不堪回首的记忆。
“燕燕,有话不妨直说吧。”方眠倾开口言道。
“十三娘,儿对不住你。”江燕燕低垂下眼睫,已决意将心坎忖横了半晌的悱恻和盘托出。
“昀郎当年是被逼无奈才逃走的。而这一切皆是儿之错……在昀郎与方家定亲之前,儿便已倾心于他,而阿耶是不会将儿许给林家的。那个时候,儿知与昀郎是有缘无分,却又割舍不下,遂借丫鬟之名几番混入林家故意接近他。为了引他注意,儿甚至几次冒着生命危险让他搭救,事后他训斥了儿,可是言语里透露的关心却让儿欣喜若狂。久而久之,昀郎开始关注儿了,儿本以为他也会如儿在意他一般在意儿,可他却总会有意无意地在逃避着儿的目光。儿甚为不解,几次询问皆不得答案。但最终儿还是从他嘴中套出了话来并发现他早已与方家十三娘订了亲事。儿不甘心,遂换回了江燕燕之身份回了江府。再度与昀郎相见是在他大婚前两个月,儿约他去了江家别院……”
说及此,江燕燕的眸中闪动着异常的兴奋,抓着方眠倾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方眠倾反握回江燕燕之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剪水清瞳,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那一日,昀郎准时应约,推开门的一刹那,眸中的惊艳一划而过,复又变得十分复杂。儿猜测,昀郎怎地也想不到那个莽撞又多情的丫鬟乃是江家娘子。他欲逃离,儿上前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肢,亲昵地唤了一声‘昀郎’。他的身子一瞬间的僵硬,努力掰开儿放在他腰间的手指。儿垂泪,浸湿了他的青衫,他转过身来,以手拭去儿的泪水。可儿的泪水却愈加汹涌,茫措无主的他一把抱住了儿,嘶哑地唤了一声‘燕燕’。这厢,儿知他已是动了心了,遂大胆地踮起脚尖吻向了他的唇……那一日,江家别院的竹屋内,儿成了他的人。后来,他十分懊悔当日之事,矛盾与愧疚煎熬着他,不肯再来见儿。儿气他如此不负责任,便连续两个月未再与他相见。但当儿发现自个儿身子重了之时,却已迎来了他的大婚之日。百般思量之下,儿让贴身侍婢以帕向他传递消息,约了他婚礼前夕于外郭城门口相见。他本不愿来见,但儿以死相逼,言说一尸两命他才被迫来此。两月未见,他心神憔悴,似苍老了十岁。顾及儿肚子里的孩儿,他还是驾车带儿母子俩连夜逃出了城……一路上,马车十分颠簸,儿忍着腹痛经过了三天两夜才逃至洛阳。昀郎说去洛阳投奔亲戚,可是抵达洛阳之后,他的亲戚却是闭门不见。紧接着去寻了他在洛阳的友人,结果又被友人耍了一遭,身上银子也尽数被骗光。本欲去衙门报官,可一思及暴露身份的后果会是被抓回长安,悻悻然地退缩了。几番折腾之下,他将儿安置在洛阳郊区的一个农户家里。白日里,他去城里打工,夜晚回归,儿做好了饭菜候着他一同来用。那段日子虽清苦,却是儿前半生不曾感受到的幸福。不过,好景不长,隔壁家大郎因贪图儿之貌,趁昀郎不在家时欲猥亵儿,儿几番挣扎,额头撞上了墙壁昏了过去。隔壁家大郎见儿出了事故,慌忙逃了。待昀郎回至家时,儿的下身也已是一片血红。儿与昀郎的孩儿最终还是未能保住,儿恨他,更恨自个儿,想是老天看不惯儿此番行事让儿遭了报应。痛失孩儿之后,儿与昀郎之间逐渐淡漠,原本甜蜜幸福的日子也已了无趣味。儿几次欲要轻生,又被昀郎救了回来。后来渐渐想通了些,往后日子已不能再糟糕了,也便与昀郎好好过日子罢。四年来,儿与昀郎一切安好,但十三娘你却是梗在我们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也咽不下。再后来,昀郎作出了一个郑重的决定,当下带着儿回了长安,待他日回林家负荆请罪后再以十里红绸迎娶儿……”
听到此处,方眠倾温润的眉眼仿乎残有湿意,略顿,复又吐幽兰道:“燕燕,当年是你一己私欲害了我们仨人,你可知你们这一走,方十三娘便背上了个弃妇的名称!他日,又有何人敢来提亲!”
江燕燕泪湿羽睫,心有忏悔,然踌躇不定,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颤抖。“十三娘,此事因儿而起,就让儿来亲手了结罢。四年来,儿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儿的未出世的孩儿,也无时无刻不在祈求十三娘的谅解。”
“呵。事已至此,还有何用。文书吾已交给吴掌柜,你们且早日离去罢。”话毕,方眠倾站起身,转身朝门口走去。
“十三娘……”
方眠倾脚步匆匆,未在意身后这一句低沉的呼唤。客栈外吵吵嚷嚷的人群,她视而不见,足下步伐只愈加仓促。双眼晦涩肿痛着,泪水打在手背上“啪嗒啪嗒”的声音清晰可闻。她不敢拭去脸上多余的泪,怕弄花了今早好不容易画好的精致妆容。登上了马车,命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方府。
之于方眠倾,这一纸文书代表着三个人的自由,放自个儿也放他人一条生路。之于林昀,此文书乃是一分水岭,自此后与方眠倾形同陌路再不相见,与江燕燕可光明正大再续旧缘。之于江燕燕,却如同得到了救赎与解脱。三个人原本的纠缠即将以这一纸文书画上个句号,可这句号的背后又有多少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