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那团红色物体此刻已跳入胭脂怀里,瞪着一双咕噜噜的瞳眸警惕地看向众人。而胭脂面向众人,盈盈朝苏流觞一拜:“奴是这山中修炼成形的火狐,与幼弟在此相依为命。求恩公及诸位勿要伤奴幼弟性命。奴这就跟汝等回去救助白家郎君。”
胭脂言辞恳切,水盈盈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认真。苏流觞本就心肠甚软,经得这一磨求,思及自己阿弟,遂颔首相应。四位剑侍眼见道行更深的狐妖愿随同救助,虽有警惕却愿意一试,彼此心照不宣地应承了。
只是阿绿这一路上死死地盯着胭脂那一张俏脸,衣裙的下摆被紧紧地揉在手心,起了一个个褶皱。心里的别扭怎的也说不出口,但总是不希望她太靠近流觞。糯米似乎亦觉察到阿绿的状态,紧随其后死瞪着胭脂怀里的那团红色物体。
流觞一群人跟随着四剑侍浩浩荡荡回了白府。白家郎君向来不愿多见外人,兀自留了流觞与胭脂,其余人暂且退避外舍。
偌大的屋子里,燃了熏炉,顺着袅袅香烟望去,轮椅上的小郎摇着轮椅转盘径自向他们缓缓靠来。他先是看了看胭脂,道:“这位便是胭脂娘子了吧。”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了流觞。
“阿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这一句若久未相逢的故人般清浅的问候,旁人在不知晓事实的情况下,定会认定他们俩生疏的紧。苏流觞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轮椅上面色苍白的人儿。除了常年不自然的病色,岁月丝毫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阿初。这些年来,汝受苦了。阿兄未能照顾到汝……实在有愧。”流觞唤了白家郎君拂初的小名,忖嗟起昔日光景,兄弟俩的相依为命的情景涌上心头。自己在天宫已有多年,阿弟这些年又是如何扛过来的。
“阿兄本以你……已不再人世。前些日子得知汝在长安,这一块心病倒是放了下来。汝可在一直怪吾?”
“怎会呢。当年,实是阿初自愿。如今看到阿兄一切皆好,阿初高兴还来不及。阿兄待会儿便跟吾说说天宫之事……是否都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美妙呢。”白拂初心之所向,然而自己未能亲眼见到的天宫,他的兄长代他感受了一遭。
苏流觞看得出他眸子中隐忍的痛楚,其实这些年来自己何尝不是一直牵挂着阿初。若是当年复来一次,绝不会让阿初承受这些。可是他不能说,他太了解自己这个阿弟,他眼里只有自己这个阿兄,若是将他原有的梦打碎,他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两百年前,他们还是一株双生之草。一起修行,一起玩耍,一起沐浴阳光和雨露,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一起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他们约好了一同修成仙体,定要去尝那天庭的百花酿,一同踏破万里晴空共赏万里江河,一同坐看天边云卷云舒……可是拂初的修为比流觞要长,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修成仙体。后来,苏流觞为了让拂初成功修成仙体,主动放弃了修行。拂初在得知此事之后,做出了一个十分疯狂的举动。
在他们俩的大劫来临之日,天上电闪雷鸣,乌云滚滚,拂初以一己之躯为哥哥挡了三道雷劫,自己修为受损,元神俱灭。流觞成功修成了仙体,万般痛苦地抱着拂初即将化为灰烬的身躯踽踽独行,最终将他埋在了他们修行的那座山上。不久,流觞升了仙,可是没了拂初陪伴,自己一人独享这万年寂寥,遂每每尝了百花酿,便要在那座山上洒下些许。
在百花酿的灌溉之下,山上的植物都长的十分茂盛,可是这其中没有一个是他的阿弟。他真的意识到,他的阿初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他不知晓的是,拂初仅是丢了一魂一魄而并未元神俱灭。那之后,拂初醒来,改了白姓,入了长安,开始了凡间的生活。
“自从做了人之后,便能体会到这人间的悲喜。阿兄,阿初从不悔当年之事。”白拂初谈及此,眼眸中闪着熠熠光辉。
胭脂在一旁听着他们俩的对话,不由得眼眶湿润了起来。同为异类,修仙这条路上的艰辛她自有体会。她尚且还有一幼弟在身边一直陪伴,可是他们俩这一分离便是两百年。
“恩公,奴可救助汝弟内伤,不过这一魂一魄却是难以找回了……”胭脂以袖拭去了多余眼泪,目光盈盈地望向流觞。“奴这一族中,擅以修为炼制内丹,有一种丹便是续命神丹,可为病人续命延寿。恩公可还记得奴前些日子给的香袋?”
“自是记得。吾一直藏于袖中的。”流觞捋了捋袖子,从中取出一枚银制香袋,目露不解地看向胭脂。
“恩公可以打开看看。”
“嗯。”
霎时间,屋内香气弥漫,一枚晶莹剔透的丹丸跃然手心。“这便是火狐族的续命神丹?”
胭脂微一颔首,眼角眉梢笑意盎然。“正是。此是奴以三百年修为炼制而成,恩公快将它送与汝弟服下。”
“好。”
少时,丹丸在白拂初体内融合,他的面色即刻由白转红,微露血色。
“感觉身子舒服多了。多谢胭脂娘子。”白拂初心中一暖,朝胭脂致意,目光柔柔。
可是不多会儿,体内像是被烈焰炙烤一般焦灼难受。白拂初面色刷的变紫,流觞乍一看这情状,伸手紧锢住白拂初用来自残的双手。
“这……怎会这样!”
胭脂吓的面无血色,瞪大了双瞳,紧咬着下唇却止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恩公……奴,奴也不知这是何故。想是奴火狐一族属火,而汝弟属木,这一来倒是奴疏忽反弄巧成拙了。”胭脂当即跪下:“恩公,都是奴的错。就让奴舍了元丹补过吧!”言讫,胭脂施法欲吐出元丹相救,却被苏流觞挡下。
“不可!”苏流觞提着嗓子高喝,“汝这般莽撞只会害死阿初。吾与阿初同命同生,现下只有一个办法了……”
少时,苏流觞运气而起,屋内白光大放,他将自己修为全部散尽,以己之魂魄修补白拂初之身。
“恩公……”
随着白光渐渐消失,苏流觞的身影亦在一点点溃散。伸手触及白拂初之面容,竟笑的十分释然。
“阿初,以后我们再不分开了。”
两日后,方府门前,一辆马车行过,一位青袍男子被小厮搀扶着下了车。阿绿赶来开门,一见马车前那张熟悉的纨绔脸,扬起下颌笑问:“流觞,你怎地来了?”
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自然地朝她勾了勾嘴角,可是阿绿发现他的瞳眸里并无笑意。
“是阿绿么?吾名白拂初,是苏流觞之弟,今日前来拜访十三娘。”
阿绿努了努嘴,原来不是流觞啊。有些悻悻然地答道:“郎君有请,娘子正在庭院里歇着呢,奴这就给你传唤。”
“多谢阿绿。”白拂初温文有礼地颔首,命人将礼金与一只木盒子带上。
穿过前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一方亭子坐落其中,方眠倾此刻正在亭子里赏竹。见白拂初走来,她的眉眼弯成了一道月牙弯。
“白家郎君,身子可有好些了?”
“劳十三娘记挂,拂初一切都好。”白拂初命小厮将礼金奉上,又道:“这是上次剩下的礼金。还有这只盒子,是阿兄让拂初带给十三娘的。”
“他还是走了啊。汝也不要太过伤心,这是他的心愿,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方眠倾这方话未完,走廊里“啪嗒”一声花盆碎裂。阿绿犹不可信地望向亭子处,见他们二人回首望她,转身飞快地逃了。
方眠倾打开了木盒子,是一株浑身乳白色的小草。盯了一会儿,合上了盖子。
“十三娘在此谢过郎君,先收下了。”
“嗯,那拂初就不打扰了,告辞。十三娘保重。”
随着门口的马车遥遥远去,阿绿不知从何处蹦出来唬方眠倾一跳,一双杏眼咕噜噜地瞧着她手里的木盒子打转。“娘子,流觞真的不会回来了么?他走了怎地也不跟奴说一声呢?是和胭脂一起走的么?是觉得奴太没用么?”
阿绿一口气连说了四个问句。无需把话绕白,方眠倾已然明晓阿绿心思,将木盒子放在阿绿手心,打断其道:“喏,把这里的干草插入瓶中,或许某天他还会回来。”
阿绿白了一眼木盒子,未做稀罕,可转眼想到是流觞送来的,将盒子捂在怀中,假装什么都不知。“那阿绿先回屋了,娘子再会。”
阿绿蹬蹬蹬地跑回室内,选了一个自己最喜爱的玉瓷瓶,将乳白色的干草插入其内,自顾自地发起呆来。这流觞一走,她的玩伴就只剩下了糯米,可是糯米……算了,想恁多有甚用。
屋顶的砖瓦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全身火红的狐狸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