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爱荷香,柳色殷桥路。
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点绛唇·晏几道
傍晚时分,北郊未央湖上,零零散散的几支画舫漂泊在湖面上。乍看风拂扬柳青,岸边四季如故,花鸟旖旎,美不胜收。有丝竹管弦乐由远及近而来,奏出一支缠绵古曲,歌女宛如天籁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畔,歌颂着这片歌舞升平的盛世唐土。未央湖是长安城内颇负盛名的一个湖泊,其临于城外北郊。
此时我正于一支豪华画舫内闲坐休憩。对面的云瑞手执铜勺挑起一块核桃酥放置我面前的盘里。“小倾倾,尝尝明月楼的糕点如何?云瑞夹取一块核桃酥放在我面前。我看着桌案上的糕点突然想起宝儿了,不知他今后可会恨我。我拿起银勺挑起那块核桃酥放至嘴里,来不及细品两行眼泪刷刷而下。云瑞见我如此唬了一跳,忙递过一方帕子给我拭泪,半开玩笑道:“难得小倾倾如此感动,吾甚是欣慰啊。”
“多谢。”我接过帕子拭去眼泪,很是懊恼今儿在他面前的失态。为转移目标,我掀起帷帘隔着窗柩朝外望去,两岸灯火通明,楼台歌舞升平。车马声、丝竹声、古琴声、喧闹声一时不绝于耳,各色衣物的宾客往来频繁,竟将这未央湖浸染的绚丽旖旎。坐在这三层楼高的画舫内,才切身体会出这天朝大国的盛世繁华。可为何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容不减,而我却这般伤感?
“早前便听说这未央湖上的景致甚好,夜晚时更是别具一格,今日得见果不其然,也算不虚此行呢。”他遥望着湖对岸的亭台楼阁,复又道:“小倾倾可曾听闻过长安第一郎君?”
“略有耳闻。传闻中他貌若天人,最出名的不是他的画,而是他的道法,而他半身也是半仙之身。”我调转回头望他,见他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甚是期待他的下文。
他略顿了顿,故作神秘道:“哈哈哈,小倾倾可还记得七夕灯会那晚撞见的那位郎君?你觉得这人如何?”
“嗯,智谋过人,才华无双,气宇非凡,非人间凡品……”而后,我似是反应过来,急急问道:“他和长安第一郎君是同一人?”
云瑞颔首,朝我举杯致意,不紧不慢地道:“小倾倾果真聪慧,不过却真是给我出难题呢。不过为了美人,我云某愿意豁出去了。小倾倾可还知如今当朝人物中颇得圣人宠幸的人物有谁?”
我略微思考片刻,一一列举了几位大臣及面首之名。他此刻面上保持着似是赞赏似是推敲的形容,沉声道:“除了长安城内众所周知圣人器重的几位,还遗漏一位重要人物。据传言宫中近来晋升了一位太卜令深得圣宠,更有甚者说其实他便是圣人的秘密面首。在外行祭天占卜之事,对内却作那苟且之事……”
不待他讲完,我便打断他的话,用肯定的语气道:“莫非这长安第一郎君便是这秘密男宠了。”
“小倾倾真可谓称得上冰雪聪明四个字,这只是我的猜测,倘若能近身于前,削其虎翼,正可谓一石二鸟也。”
闻言,我觉得云瑞虽平日里放荡不羁委实不靠谱,今儿却能说出一番很上道的话,着实令我讶异。但考虑到他的诚心,于其的盟约尚且成立,要施行接下来的计划,必须与他合作。我且作壁上观看他的行动好了,若是如他所说接近此人可得一石二鸟,我愿一试。想到这,我又拿过一块糕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仔细品味这明月楼的糕点。
“云老板果然深明大义,甚合我心。”我漫不经心地道。
“难得讨了小倾倾的欢心,云某亦喜不自禁。”云瑞一双狐狸眼上挑,唤过侍女撤走桌案上的糕点,传了些小菜上来。我看着传上来的清一色的素食,不禁有些感慨,云瑞这厮竟将我的喜好脾气摸得很透。“据说这明月楼里不禁糕点做得好,歌女也是一流的。小倾倾有兴趣陪我听一曲吗?”他作出了邀请的架势,我岂有不从,且看他接下来会演出什么戏码好了。对此,我略微伤感的一颗心带点小兴奋瞬间又活跃过来了。
只见他又传过方才的侍女。“听闻你们这的莺莺娘子不仅曲弹得好,歌唱的更是好。在下今日特地带拙荆来听莺莺娘子一曲,不知莺莺娘子可否出来一见?”
这身着翠色罗裙的侍女一直蒙着面,这会儿听闻云瑞如是说,惊得差点站不稳。她朝我和云瑞多看了一眼,许是惊奇云瑞真是怪异,出来寻乐还带着拙荆的可是头一个。但她还是颇有大家风范地喏喏开口道:“这位郎君,不好意思,我们莺莺娘子今儿已被隔壁一间包下了。要不奴给您换一位?我们这儿的娘子可都一个比一个强……”
云瑞眯了眯他那双狐狸眼,盯着面前的女子一直打量她。“我们今儿只要莺莺娘子。我可以出更高的价钱。烦请娘子去隔壁间通融一下。只需对她说是云某有请。”言讫,他取下腰间一枚玉佩递与侍女。
“这……”蒙面侍女面色有难意,但见云瑞一身华贵,又是挥金如土的金贵不好开罪,只好喏喏应了声取过玉佩便前往隔壁去了。
“看样子云老板与这莺莺娘子是老相好了。”他见我揶揄,不怒反笑,打开手中折扇摇了几下道:“小倾倾这是说的哪里话,若是天下女子皆是我云某的相好,云某还成了圣人不成。”
闻言,我情不自禁地掩袖笑了起来,斜眼瞥见他折扇上的题字:上善若水。笔力遒劲,写意盎然,有浑然天成的逍遥不羁。良久,侍女来唤说隔壁间相邀,云瑞起身正待出门忽而俯下身将一方面纱戴于我脸上。“我的小倾倾可不想给别的郎君看了去。”有热气喷在我脸上,我觉得奇痒难耐,赶忙别过身随他前往隔壁间。
还未进门,便闻一阵奇香传来,我忽而意识到是那晚那人,刚巧今儿又遇见,不知是传闻中的缘分还是故意为之。琵琶女纤手挽春,细捻轻拢,孤凤千险,飞絮青冥,琴声清丽如春江之水,灵澈如九秋之菊。蛩声轻鸣,娉婷静眠,茗香淡淡,细水涓涓。这莺莺娘子果真弹得一手好曲,我尚且沉浸在曲乐中,感觉一道视线落于我面纱上,方才正视前方。玄色华服衣冠,一条束带轻轻束于脑后,这身打扮相对于那日来说随意了些,不过看着更加受用。他见我进来,轻颔首。而后,我便与云瑞在旁边落座。
我张望过去,对面椅上的女子一身淡黄衣裙,简单又不失大雅,雅致的玉颜上常画着清淡的梅花妆,原本殊璃清丽的脸蛋上因成了女人而褪怯了那稚嫩的青涩显现出了丝丝妩媚,勾魂慑魄。接下来,她掌琴,弹了曲【霓裳曲】,其音绵绵如夜莺高歌,只觉入耳有说不出的妙境。
而后,刹那山水飘渺之音入耳,只见她轻抿玉口,檀口未开声已先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又见其眉目渐紧,指尖撩拨渐快,弦声骤然紧张,声调拔高,女声之间渲染出磅礴气势。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唱至此处,却骤然一顿,浩瀚之势若悬崖之雾,环绕四周却不复见。半响,琴声未动,声已先行。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直至尾处,才渐渐听得琴声,只是眉目之间还沉浸在飘渺的女声之中。良久,起身。整个过程中,她很是专注,曲毕,她放下琵琶,朝对面盈盈一拜,赞赏声响起。
“莺莺娘子的歌比之从前更进一筹了,可喜可贺。”云瑞玩味地打量着莺莺,斜眼瞥了一眼我与身旁郎君。“慕郎说呢?”
“莺莺娘子的歌曲确是人间仙曲。”慕玄淡笑,转而望向了我,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现了一丝会意。我咯噔一下,难道他认出我来了吗?面上的面纱尚在,许是我多心了吧。
这位唤作莺莺的娘子听闻两位郎君的连番赞赏,面上红润,娇羞无限,也偷偷拿眼去扫对面的玄衣郎君。而玄衣郎君似是在思考另一件事,而后询问起了我。云瑞故作深情地望向我,启口道:“这位是拙荆。”
“云郎和令妻真是鹣鲽情深。”慕玄这般言语委实让我心里又颠了一颠,苦于当面不敢发作,只得面上堆笑点头示意。
云瑞高深莫测地一笑,抬眼望望对面的莺莺姑娘,打开折扇又道:“我与莺莺娘子是旧相识,想不到慕郎也爱听曲。”
“莺莺娘子多才多艺,确是惹人怜,不过比起令妻稍逊一筹。”慕玄意有所指,又朝我望来,我被他看的很不适应,忙低下头作娇羞状。
“哪里哪里。”云瑞端起案上酒樽,朝慕玄致意。“数次相遇也算缘分,在下先敬一杯。”
“云郎亦是爽快人。”慕玄也举起旁边酒樽一饮而尽。
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一概没听清楚。盯着旁边玄衣男子的身影我有些恍惚,原来他叫慕玄,是那个送画之人,也是长安第一郎君!
直至夜深回府,我仍在回味他俯身倾耳对我的言语。
——“你的眼睛很美,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