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莲自院中晕倒后一直昏睡不醒,一众随侍轮值在门口守候着她。她梦呓了,梦里一片血红连天,方才院中的情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一位随侍担忧地朝屋内瞧了一眼,见伊洛莲这般形容,万般后悔答应进了这个宅子,他决定待伊洛莲醒后立即启程回国。
这会儿,公孙翼仍在院中独赏蔷薇花,愈靠近花架香气愈浓。他不由地伸手抚上了一个花苞,那花苞似也感受到了被触碰的温度,迎着漆黑的夜慢慢舒展开来,露出了粉嫩的花瓣儿。公孙翼的一双眸子里愈加冷峻,暗道此地莫不是有妖物作祟?他快速地收回了触碰花瓣的手指,在低头的一瞬瞥见了左后方一抹白色的衣角,云瑞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公孙兄独自赏花好生寂寥,如此美景怎可少了某也。”云瑞左手“啪”的一收折扇,见花架上的蔷薇花迎风绽放,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云老板好兴致,既是赏花,何不靠得近些?”公孙翼略带揶揄道。
“好花当有美人赏,美人不在,岂不可惜。”云瑞迈着悠闲的步子朝花架这儿靠拢,又用折扇点了一下花架上的花瓣儿,喝道:“故人在此,还不现身。”
公孙翼不明这句“故人”指的是谁,但见花架下一缕青烟升腾,之后从中走出了一位粉衣娇娘,这娇娘满身香气,相貌与阿妍不差分毫。她敛衽为礼,对着云瑞颤颤巍巍地应道:“云君,公孙卿。”
公孙翼此刻眸中的疑惑已不能用震惊来释,接着又听云瑞厉色道:“小小花魂亦敢妄图染指凡界,汝可知罪?”
“蔷薇知罪,不求云君饶恕,只求魂飞魄散之前许奴一个愿望。”蔷薇低垂着脑袋,看不清她此刻面上神情,但是声音里却有着千百种愁绪。
“可。”云瑞瞥了她一眼,爽快答道。
蔷薇将脑袋缓缓抬起,一双清眸里波光盈盈。她将目光投向公孙翼,启口言:“秦妍已等了许久,她不曾投胎的原因只是为了在此问公孙卿可还记得你们的约定,可公孙卿始终未归过。”
公孙翼诧异道:“我们之间有过约定?”
“原来公孙卿前尘尽忘了呢。”这厢,蔷薇的眸子里说不清是鄙夷还是怨恨,又道:“六十年前,她之魂魄本该回归地府,又因心中不甘,一魂一魄委于尘土滋养了花根,这才有了如今化身花魂的奴。这些年来,奴以生魂为食,不断吸取过路凡人的魂魄,便是等着某天再遇公孙卿时问个究竟。可汝……”
“说下去。”云瑞厉声道。
“秦妍这样一位女子,心地太过良善,便是连死后亦不曾怪过谁,她唯一自责的便是父母因她而受牵连,蒙上了不白之冤。”蔷薇说到此处,言语断断续续,陷入了那场回忆中。“奴时常听她说起过去之事,那时她是开心又矛盾的,存了满心的爱恋本以为会与公孙卿修成正果……但后来得知了公孙秦两家的是非恩怨,事情开始变了。汝之祖父乃是被秦家祖上所陷害,后又被秦家割断了公孙家的关系脉络,使得公孙家三代前就断了仕途路。但是公孙家向来人才济济,改为从商后又闯出了另一番红火事业。秦妍起初认识汝时不知这恩恩怨怨,待得明晓之后已情根深种,直至后来发生的巨大浩劫,才觉为时已晚。”
公孙翼静静地听着蔷薇的叙述,亦在思考自己到底丢失了哪部分记忆,可是脑袋里除了混沌还是混沌。“吾真心记不起这些往事,亦不曾记得和她有过甚约定。可是阿妍,她现下在哪儿?”
“她的一魂一魄与奴融为一体,剩余的魂魄不知去了哪儿。不过,奴方才在那个女子身上似乎感觉到了秦妍的气息,但又不太肯定。”蔷薇喏喏答道,心下略有些惊喜。
“汝是说伊洛莲?”公孙翼问道。
“正是。她身上的气息与秦妍太过相像,奴方才欲靠近她,不料她被吓晕了过去。”蔷薇“咯吱”地笑出了声。
公孙翼转过首来问云瑞言:“云老板,可有办法唤回吾之记忆?”
“汝之记忆乃是自个儿刻意忘却,除非公孙兄自行忆起,他人终究帮不到。”云瑞答道。
“原是这样。那现下所有线索皆在伊洛莲身上……只需待她醒来,问个明白便好。”公孙翼淡淡道。
“奴方才已试探过,她身上虽有秦妍的气息却并非秦妍转世,真正的秦妍已不知所踪,或许早已不在这尘世了吧。”蔷薇眸中一暗,煞是惋惜。
“不,无论她在哪里,吾一定会找回她。”公孙翼信誓旦旦道。
翌日一早,轮值的随侍进屋去看伊洛莲,见她熟睡中愁眉不展之颜,心下焦虑,顾不得男女之防便要去唤。抬起之手尚未落下,恰被另一只手打断,抬起首来,见公孙翼作了个“嘘”字动作,道:“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是你。敢问足下一直跟踪仆家娘子是何居心?”随侍警惕地盯着公孙翼道。
“郎君且放心。吾若是有不轨之心,汝大可砍了吾。”公孙翼道。
随侍瞠目:“足下以退为进,让人不得其解。待仆家娘子醒后,吾等立即离去,汝休要跟来!”随侍撩了狠话,谅他不敢乱来。
随侍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公孙翼听在耳里粲然一笑,这一笑让随侍竟有种自惭形秽之感,这等纯净笑容如何会是一个恶人脸上出现的。
及近晌午,屋内飘来了饭菜香味,伊洛莲的手指动了动,少时,猛地睁开眼,朝几案奔去。
“好香啊!怎会有如此香气袭人之菜饭!”伊洛莲瞪大了双目,望着几案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不住地咽口水。她朝门口瞟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忙抓起一只羊腿啃了起来。这吃相不甚雅观,实非淑女所为,可眼下填饱肚子要紧,亦是顾不得许多礼节了。
吃到一半之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出于警觉,伊洛莲迅速提起桌案边的佩剑,使自己时刻处于防备状态。少时,公孙翼一抹墨绿色身影闪现眼前,伊洛莲提剑横在了他的颈项间,示意他勿要近前来。
“哎!娘子刚吃过吾送来的饭菜,这么快就要翻脸不认人了么?”公孙翼假意哀叹一句,眸子里闪过一丝促狭,对颈项间的长剑毫不在意。
“你,你,到底是要怎样?若是要银两,奴可以给你,若是想要其他的,奴不但不会给,且会杀了你。”伊洛莲清丽的俏脸上染了一抹惊慌,言语间有些迟疑。
“吾不要银两,亦不图娘子甚。吾之心愿十分简单,过几日便是乞巧,吾想同娘子一同赏灯游湖。”公孙翼认真道。
“奴凭甚答应你之条件,何况奴已决定今日便离长安,恐让郎君失望了,深感抱歉。”伊洛莲缓缓放下横在公孙翼颈项间的剑,对他的答案不免有些微词而又挑不出任何毛病,遂俏脸一红,竟有些羞了。
公孙翼对她方才的反应甚为了然,直勾勾地看着她,继续诱道:“据说南山的月老祠十分灵验,若是有心向月老祈求,自会求得一份圆满的姻缘。”
伊洛莲心中微讶,暗道似乎他有读心术,方才自己在想些什么俱被他猜测到。生为女儿身,对自己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然若是觅得如意郎君却是一件极其幸运之妙事也。她忖度半晌,不知这公孙翼打的是何主意,莫非他已看上了自己?女儿家心思百转千回,对种种可能的情况皆作了个推测,最终决议答应他的请求。
“乞巧节当日,奴在悦来客栈候汝,莫要让奴等的太久。”
公孙翼闻言,笑着颔首,瞥了一眼她嘴角尚残留的油渍,了然地退出,道:“那吾就先不打扰娘子用膳,告辞。”
待公孙翼将门轻带上之后,伊洛莲霎时恢复了本性般抓过桌案上另一盘食物,大口地咀嚼起来,思及方才公孙翼不明意味的请求,脸蛋烧的通红,不免被食物噎地呛了起来。伸手拿起旁边的壶,倒了一杯白水给自己,才稍稍缓解了这突如其来的心跳。
门外,云瑞冷峻的话语掠过公孙翼的耳畔:“她与秦家有着必然的联系,若是从她下手找寻答案,是个很好的机会。”
公孙翼未语先笑道:“呵,吾自会把握这个机会。云老板,吾亦不会忘记事成之后对汝承诺之事。”
这会儿,云瑞定定地打量着公孙翼一双墨色瞳眸,而后大笑道:“尔今日之言,乞巧过后自有定论。某能帮的仅这些,公孙兄且珍重。”
公孙翼微颔首,不再去看云瑞眸间神色,径自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了。而那座蔷薇花架,又在一夜之间,所有的花骨朵全都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