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起,蟹脚响”,秋风一起,菊黄蟹肥,持螯赏菊,那种意境想来就是国画的美。说起螃蟹,那可了不得,过去不少文人雅士甚至上升到“生平独此求”的高度。以美食家自居的李渔说起螃蟹,简直就是眉飞色舞,口水狂流:“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终其身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对于螃蟹,他老人家根本就无法说出美在何处,只知道口不择言地说“好吃!好好吃!”——简直就已经呆了!更叫绝的是另一段话:“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这个李渔,有人说他太聪明,文章偶尔过于油滑,但说到螃蟹,立刻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想也是,中国传统文人中,提起这个横行的怪物,有多少人不暗自大流口水呢?李白《月下独酌》云:“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素以美食家自居的东坡居士、陆游、袁枚等人留下关于蟹的诗文也不在少数。《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其实也就是曹雪芹在举家食粥之时对持螯赏菊的思念: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我小时从没想到小小的螃蟹会让这么多文人雅士为之神魂颠倒,螃蟹在我们那儿虽说不贱,但绝非什么稀罕之物。夏天在河里凫水累了,小伙伴几个坐在浅水湾处打打闹闹,没准儿就有谁尖叫起来:“呀,螃蟹洞!”或者手指已经给凶猛而不怕死的螃蟹夹住了,狠命地一甩,那螃蟹就到了岸边的草丛里——自然是送上门的一顿美餐。不过由于时令的关系,夏天的螃蟹还比较瘦小,并不肥,螃蟹只有在秋天才是真正的美味。菊花开的时候,家乡有的无一例外都是那种青壳白肚、黄毛金钩的青蟹,壳在水里闪着青幽幽的光,放在桌上,八足挺立,双螯腾空,脐背隆起,威风凛凛。清煮或清蒸后,翻开红通通的壳子,叠金交玉,黄是黄,白是白,还没吃就已是一种奇妙的享受。能有这样的螃蟹全是因为家乡水网交错、湖荡纵横、水草丰茂的缘故。
江浙之间,螃蟹最有名的大概还是阳澄湖大闸蟹与兴化中堡蟹,上海人提起大闸蟹,不暗流口水的大概算得上异类了,据说这两种蟹早在清代就是闻名遐迩的进京贡品,中堡醉蟹在清末被好事的外务大臣张蹇颠跛跛地带至南洋物赛会上,被评为一等奖,一时使中堡螃蟹蜚声海内。阳澄湖大闸蟹后来由于文人的炒作,被称为“蟹中之冠”,其实和中堡螃蟹是相差不多的。一段时期我对阳澄湖大闸蟹的“大闸”二字总莫名其妙,因为在我印象里涵闸口附近是没有什么好的螃蟹的,后来看了一些资料,竟有不少人也是莫名其妙,有好事者多方考证后,得出结论:大闸蟹名称由来竟是与捕蟹的工具有关。“捕蟹者,在港湾间,必设一闸,闸以竹编成,夜来关闸,置一灯火在簖上,蟹见火光,即爬上竹闸,当即便在闸上捕之,很方便——这就是闸蟹之名的由来了。”竹闸也就是竹簖,是一种隔在河边捕鱼的网栏,簖上捕捉到的蟹被称为闸蟹,个头大的就称为大闸蟹——那叫“大簖蟹”不是更确切吗?
螃蟹的吃法很多,最普遍的大概还是要数清蒸,将活蟹洗净后,用线绳捆蟹螯,然后入蒸笼,蒸透后取出,去绳,一个个整齐地码入白瓷盘中,红蟹白盘,桌边上有用镇江香醋与姜末调好的作料,在幽淡淡的菊花香里,掀开蟹盖,蟹膏似玉,蟹黄似金,以作料佐食后,入口鲜而肥,甘而腻,真是色香味的极至。据说真正的美食者吃这种蟹要有一整套家伙,即“蟹八件”。掏、挖、敲……一只蟹吃下来至少也得半个小时——为的就是不放过哪怕一丝的蟹肉。
醉蟹也是十分有名的。儿时我外公特爱吃这玩意儿,每年都要做上一两坛。醉蟹的做法据说有十多道工序,十分麻烦,大致先是选体健膏肥的河蟹或湖蟹,在水里养上十来天,排尽污物,放两天,揩干水气,在蟹脐上点些花椒与盐,投入坛中,再浇入糯米酒,干渴之极的螃蟹们饱饮一番,终至大醉,封坛月余,即成醉蟹。再以酒、糖、姜、葱、茴香等多种原料制成醉卤液倒入,倒曲酒,封坛,一周后即可开封食用。醉蟹外观形似活蟹,上席时先将蟹切开,除去蟹脐等,斩成小块,入口后,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却又兼具香、甜、咸、爽之味,实在是人间绝品,若李渔尝到这种蟹,一定又得说不要命了。
一次朋友聚会,上了一盘醉蟹,一人吃了一只,不久,一女同事便脸色酡红,旋即趴在桌上昏昏欲睡——醉了。吃醉蟹也能吃醉人,倒是十分少见。
2001年8月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