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食物,最让人思念的往往与清明有些关系,比如螺蛳、马兰头、荠菜等,都是在清明前食之为佳的——当然还有明前茶,扬州平山的明前茶尤其让自己思念,生活在扬州时,清明前后是必去蜀岗一带的,平山茶场不大,但风景自有清绝之处,清明前的朝雾迷蒙之时,身着喜鹊蓝的乡村女儿挎只小竹篮,三三两两散落在茶丛中,掐那些带着露水的尖芽儿,如清风明月之时的牧歌。明前茶多现采现炒——最妙的当然少不了现泡,一杯在手,只看那一抹淡淡的清翠就可以清心了。
过了清明,茶味稍逊是自然的,而马兰头、荠菜等更少有人吃了——因为长老了。这些食物与儿时的那些玩乐也是连在一起的。麦地里的风筝,跟在姐姐后面去河边坡子上拔一种叫做茅针的野草嫩穗,坐着小舟向祖坟所在地的垛子滑行时,触目可见两岸大片大片的菜花,黄灿灿的扎眼睛,小舟上因为要放祭桌、祭物,只能坐三四人,母亲与婶婶们有时就在岸上菜花丛中与麦田间走着,舟上岸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想来每每见出一种人生的温情。清明祭物有荤有素,都算是家常菜,荤菜有红烧鱼、红烧肉以及一碗肉圆,素菜里有两样只有祭祖时才用——即炒砣粉与黏饼,另外还有炒豆腐及青蔬,似乎是韭菜炒百页,也许并不讲究,只需蔬菜就可以了。
祭物中荤菜无甚特点,唯砣粉与黏饼似乎是家乡独有,而于他地少见。上海苏州一带清明往往少不了青团,而故乡却没有此物,这也是自己对故乡清明食物唯一的遗憾之处——很喜欢青团的颜色,油绿如翠玉,即使不入口感受那份糯韧香甜,觉得看看也是好的。过去清明人家檐前还需插柳枝,妇女鬓边戴柳球,及柳叶拌面摊饼,然而现在家乡似已无此风。
砣粉是用淀粉制作的,清明前常有走乡串村的货郎担子叫卖:“砣粉呃——砣粉呃——”,有人买时就用小铁锤敲一块下来(或者就是用手掰),这是一种结成饼块状的纯白色淀粉,有山芋粉、马铃薯粉、蚕豆粉、豌豆粉、绿豆粉等,最好的当然是绿豆粉,不过母亲买的好像以蚕豆粉居多,刚买的砣粉有些潮气,母亲将其摊在铺了纸片的筛子里,在天井里晒上一两天也就可以了,儿时的自己喜欢偷偷地捏一小块,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捻,极易碾成粉末,在手指间滑滑的。
做砣粉和做凉粉相差无几。清明节前的上午,母亲往往掰一大块粉饼用水化开,搅匀,然后烧半锅水,似乎是水未开时就将化好的砣粉倒入锅中,边烧边搅,水开后呈透明的糊状,捞起盛在大瓷盆内,放入凉水浸泡,砣粉慢慢就会凝固。
砣粉炒时需切成大块状,但却不在砧板上切,而是用刀划一大块,放在手上用刀切。儿时每每担心母亲用刀误切了手,长大后自己试过才知道这实在多虑——无论砣粉或豆腐,放在手中切来其实是最妥当的。
砣粉在锅中大火略炒几下即可出锅,若时间太长砣粉会碎掉,而碎砣粉是不可以作为祭物的——作为祭物的砣粉只需一两碗即可,而锅中多余的砣粉,母亲往往会放上一些青蒜叶,炒几下,起锅时撒些芫荽末,盛一小碗给儿时的自己。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吃,半透明的,肥肥的,松软软的,伴有早春青蒜特有的香味,吃到肚子里酥酥的、爽爽的——感觉真没法说,往往很快一小碗就吃完了,又让母亲添,母亲最多添一铲子,嘱咐自己不要多吃,她总爱说“多吃无滋味,少吃多滋味”。
偶尔,一些砣粉块还有炒焦之处,然而自己很喜欢吃炒焦的那一面,觉得滋味尤多。
很多年没回家过清明了,此物不吃怕也有十五六年了,想来真是惭愧。
黏饼在家乡口语中称作“黏饼呃子”——中间那个“呃”字是语气过渡用的,读得较轻,可视作北京的儿化音。
这东西自然是用黏黏的糯米粉做的,一般是在清明前两天便淘好糯米,去人家作坊里磨成米粉,晒干了备用。清明上午,母亲在家几乎就是忙这些吃的,她忙过了砣粉,便将糯米粉用水泡开,水需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然后用水揉揿。
就那么小小的一块米粉团,却需要不停地揉搓,翻过来、倒过去、叠起、展开……米团在母亲手中变戏法一般胖来瘦去,之所以要这样反复地揉搓,概因黏饼与汤圆不同,入口讲究是“筋道”二字——而这两字的奥妙也清正在揉搓之中。明估摸着差不多时,母亲便将米粉团揉成几根长条,从容地从长条上扯一小块米团,在手中揉成汤圆状,置于两手手心用力一压,成柿饼状,再扯一小块,再压,如是反复,一个个初加工的黏饼也就大致成型了。
偶尔也有加入豆馅的,不过自己并不喜欢,自己喜欢的还是实心的黏饼。
到米团全部做完后,将锅烧红,多倒些油下去,开始剥黏饼(“剥”为“烙”或“煎”意,读作仄声),多是将黏饼贴满有油的锅底,到一面差不多发黄时,翻一下,再煎另一面,到两面都呈金黄时,边上翻起一些小小的泡泡,就可以起锅了——起锅前有甜咸两种吃法,甜吃法为起锅前加糖,翻炒几下即可出锅;咸吃法则撒些盐花与蒜叶末,吃来别有香味,入口很有咬劲。
祭奠祖先后,需要将所有祭物捏一小块撂到屋顶(扫墓祭时则扔在坟上),别的菜都可捏一小块,唯黏饼有些费事,所以扫墓时父亲干脆将整个黏饼拿一块下来。
清明的吃物还有不少,俗谚有“清明螺,赛只鹅”之说,然而在故乡,吃螺蛳多在清明以前,云可以明目,清明当天极少吃螺蛳,大概因其过于平常低贱而不值得敬献于先祖之故,此外,尚有马兰头、荠菜、黄花头、春韭等,均各有妙处。
《东京梦华录》所载清明食物有“枣、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坊市卖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类”,这些吃物中,别的尚可想象,然而“黄胖”与“掉刀”,至今想不出是什么吃物。
《荆楚岁时记》所记的寒食吃物有大麦粥,现在寒食节已融于清明之中,而食大麦粥的古风则早已不存——还有听来十分美丽的桃花粥,即以桃花和米煮成粥,唐冯贽《云仙杂记》记有“洛阳人家,寒食装万花舆,煮桃花粥”,自己读来联想到的却是另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每每读来,总是怅然,所以,清明桃花粥,自己几乎从未想到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