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扬州,进入盛夏,若问我理想的生活状态是什么,说来惭愧,竟然很简单——只是鹅头、生啤。傍晚时分,于干净的盐水鹅摊点剁得鹅头一根,也可带些爪翅,浇些老卤,用袋子扎了,然后再在隔壁厢卖生啤的老婆婆处称些生啤酒,故意先问她一下:“是今天的新鲜生啤吗?”那老婆婆便如赌咒发誓一般说:“怎么不是?!是刚刚才从厂里来的呐,喝了就知道的。”我笑笑——其实是知道是新来的,可是问习惯了,不问一下,竟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好在老婆婆也并不显得烦,生啤从啤酒桶放出来后,流入到袋子里,积着厚厚一层白沫,颜色果然是那种纯正柔和的浅黄,看得人心里就是凉浸浸的。
于是一手鹅头,一手生啤,晃晃悠悠,施施然于小区走过,自然免不了碰上熟人或者同事,点头笑一下,晃晃手中的食物,那边亦点头微笑,差不多也是出门买那鹅头的,或者遇上个话稍多的,说:“雅的么!”赶紧亮一下那鹅头,说:“那是那是。”那边就大笑,于是自己也大笑,晚风正凉。归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鹅头盛于瓷盘中,金黄的盐水鹅头,洁白的瓷具,细看,很美。——若是妻未回来,自然就亲自下厨,于冰箱中取出黄瓜——凉拌之用,煮几个咸鸭蛋。一切停妥,便老老实实地等妻回来,妻回来总得炒一两个在超市配好的净菜,也好,这些下酒,可真是恰到好处,上桌后,自然两人都是要喝些酒的,妻喝得不多,不过一小碗,余下尽皆由我承包——我也乐得自在,于是喝一口生啤,便搛过那鹅头来——妻是不吃这玩意儿的,过去叫她尝过,总是没什么大的兴趣,倒是对鹅颈一时兴趣大增,也好,一个爱鹅头,一个爱鹅颈,一根鹅头,一头一颈,正好瓜分,我于是再不鼓动她尝这美味的鹅头了。
鹅头是劈好了的,一分为二,半边半边地吃,先吃的自然是鹅脑,这种东西据说是鹅头的精髓所在,不过也确实是好吃,蘸些卤汁,加上爽凉的生啤,味道之鲜美,实难与外人道出,鹅眼下面的那块肉味道也极佳,是那种细碎的肉,连皮带肉,咬到口中,嫩,细,鲜,然后就是鹅信——也就是鹅舌,更是好吃——我竟然只想到好吃两个字。这样说起来,一个鹅头吃起来很快,其实不然,吃鹅头,一定要喝啤酒,掏一块肉,喝一口,撕一片肉,还是要喝一口,时凉风习习,口中之美,身子之爽,真不知人在何处。
扬州盐水鹅,不知是不是天下知名,但我知道的是,去南京除了烤鸭就是板鸭,味道实在算不上太好,而南京人居然也趋之若鹜,到上海,鹅也是烤的居多,吃到口中,一点也没有扬州盐水鹅的那种至鲜的感觉,很是不爽。盐水鹅大概还是扬州烧制得最好,乡村里巷中,不知藏有多少烧制盐水鹅的高手,而无论哪个老鹅摊点,若问起销路最好的是什么,大概不会有什么异议——自然是盐水鹅头,好几次下班稍迟了些,去老鹅摊头,那卖鹅的女人就会歉意地朝我笑笑:“不好意思,今天鹅头老早卖光了,呐,前夹、鹅肫、爪翅……要不要?”
我无可奈何地说:“不要。”——心里竟有不少失落。
扬州的女孩子对鹅头大多也是情有独钟,那次部门聚会,两桌人,我们一桌男人居多,另一桌播音员、编辑,女人居多,酒至半巡,不知谁突然想起,怎地鹅头未上?于是大叫老板,让他速去置办鹅头,十分钟后,老板喘喘地过来,费了不少劲,果然上了鹅头,两盘,当时一帮男人闹酒正闹得不可开交,等到酒官司过后,要吃那鹅头,发现早已没了——被另一桌的女孩子们悄悄搬了过去,据说那边不能保证一人一片鹅头的配给,便过来取了,有血气方刚者过去抢那鹅盘子时,却已空空如也,一时男人们为之义愤填膺——但有什么办法呢?叫来老板,让他重新置办一盘来,老板苦笑笑,竟说:“饶了我吧,真的找不到鹅头了……”于是以后便形成一个惯例,订酒时,首先得告诫酒店老板:“鹅头先要上足了!”否则,不订!
可笑的是这些对非扬州人竟全不适用,那次外地的一帮朋友来扬,事先便关照酒店务必要上鹅头——最爱的东西要与朋友共享嘛。可朋友坐定,隆重推出鹅头时,竟然惊讶者极多,内中一个且低低地道:“从来不吃有形状的东西。”一时大异,最后好歹吃掉一些盐水鹅头,大概他们也只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而已。
其实他们不知道,对我来说,“日啖老鹅头一根,不辞长作维扬人”——这话本非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