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让童年的我觉得有些意味的除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大花脸,就是那一把长长的胡子了,比如包龙图,手捋胡子,朝后稍稍一仰,口中大叫:“哇——呀——呀——呀!”在我们看来,那是多好玩多刺激的一件事呀。我们几个小伙伴儿都想拥有那样的胡子,可去哪里找呢?于是我们终于发现了野荸荠——野荸荠在我们那儿的河沟水塘里是到处生长的,尤其沟渠里最多,都是那种葱管状的叶子,有小小的格子,很细,也很高,笔直笔直的。摘下野荸荠叶子,用线扎起来,挂在耳朵上,刚好蒙住了嘴,简直就是天然的胡子,手一捋,且哔哔作响,于是我们得意地叫着“哇呀呀”,打成一片,我们快乐地模仿着京剧里面的人物,棍棒飞舞,疯子一般地在水边嬉闹着。
因了这一段经历,后来看《受戒》写“歪荸荠”那一段时也就觉得异常地亲切:
“歪荸荠,这是小英子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从“歪荸荠”到“一串美丽的脚印”,真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原来文章是可以写得这么平淡而又美的!情美,景美,人美,如桥边自在的流水一般,所有的一切无不让人心驰神往,我甚至也很想看看那一串美丽的脚印。我相信这是与作者少年时的生活和旧梦分不开的。
李时珍在说到荸荠时写道:“生浅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茎直上,无枝叶,状如龙须……其根白蒻,秋后结颗,大如山楂、栗子,而脐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这段话写得实在是很形象,尤其说叶子“状如龙须”
——原来我们儿时到处找胡须时的眼光还是比较犀利的。事实上,我们家乡栽种荸荠的人家很少,所有的荸荠大概也是以野荸荠居多,和正常的栽植的荸荠相比,野荸荠就小多了,只有指甲大小,呈扁圆形,深栗色。母亲有一阵子回来总会在衣兜里掏出些野荸荠,都是在沟渠边顺手淘的,洗得干净净的,有些干,入口极甜——是一种丝丝的很温馨的甘甜,这种甜味也许只是属于那个童年的我的,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甜味。
吃得多的其实还是家荸荠,也就是人工栽植的荸荠,家乡每年都有小贩用船运来不少这种荸荠,与野荸荠相比,家荸荠就大多了,约有铜板大小,尖端突起红中透白的荸荠芽儿,扁圆圆的,表皮或鲜艳红润,或乌紫发亮,去皮后肉质白嫩,咬在嘴里,甜汁四溅,家中若买了荸荠准备做菜时,我常常忍不住一边削一边吃,越吃就越有瘾——因为太甜嫩了,到最后所剩无几干脆也就一起吃了,好在母亲回来也是不会怪罪的。
荸荠大量上市大致是在初冬时分,到了那时节,老城区的街头巷尾,常可见小贩拖着一辆三轮车,满车的荸荠,鲜亮亮的颜色,很能吸引人,所以这些小贩从来也不吆喝,只是平静地一边削一边卖。我不喜欢那种削好了的荸荠,总觉得不太卫生,于是挑带皮的买了——那种乌黑发亮的荸荠,这样的荸荠浆分很足,吃一口,嘎嘣脆,直甜到心。生吃之外,荸荠煮熟后风味也极佳,煮熟后的荸荠皮有时用手也是能抹去一些的,与生荸荠相比,熟的更有一种别样的甜香。
荸荠做成的小吃也极多,有一种做法是将削去皮的荸荠串在一起,用油炸了卖,这种吃法我没吃过,也不想吃,还有诸如荸荠饼、蜜汁马蹄等小吃,在饭店吃过,到底印象不深。在我看来,荸荠这种水中的清物,应当还是取其本味较好,要么生吃,要么就煮熟了剥皮吃,那种清香是比什么都美的。
以水生植物命名的颜色中除了藕荷色大概就要算荸荠了,荸荠的颜色应当属于古典的,我记得家乡很多人家漆家具时,总爱说,漆成荸荠****,也就是那种紫中透红乌中透亮的颜色,表姐出嫁时整套的家具都是荸荠色的,荸荠色的衣橱、荸荠色的桌椅、荸荠色的杌子、荸荠色的书柜……表姐远远地看着那套家具,脸上是浅浅的笑——表姐原来就是个具古韵的女子,她喜爱荸荠色是很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