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植物中最可入画的大概还是荷花,从古至今,善画荷者极多,“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荷的品性自然是让人爱的,但画菱者却很难看到,这颇让我有些不平,再怎么说,莲与菱之间,给我亲切的其实还是菱角。莲毕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而菱角就不同了,菱角就是让你采的,就是让你吃的,任何人都可以采摘,且不像采藕那么费事。前些天翻看刚买的某博物院藏画选,竟然发现了两幅与菱相关的古画,真让我有点喜出望外,原来都是扬州八怪的,也难怪,他们和我一样,秋风一起时,必是经常吃这玩意儿的,况且又自认为布衣,画这种普通的食物是很自然的。一幅是金农的,名为采菱图册,用笔高古雅淡,青螺一般的远山下,一片白水,墨绿色的菱叶重重叠叠点染着,成“之”字形遮蔽了三分之一的水面,着红装的女子三三两两地荡舟在菱叶深处,近处一片空白,是水。这幅画仿佛让人听到了采菱时女孩子们的笑语。老金农也得意洋洋地用一贯具金石味的漆书题诗云:“采菱复采菱,隔舟闻笑歌,王孙老去伤迟暮,画出玉湖湖上路,两头纤纤曲有情,我思红袖斜阳渡。”看了真有思乡之感。
另一幅是罗聘的,这人更懒,只用紫红与翠绿两色或浓或淡地画出了几只两角菱,错落有致地放在画的右上角,左下则题诗一首,仍是与采菱相关的。不过就从这几只菱确可想见采菱时的风致——风菱刚出水的那种水灵灵的感觉,国画的空白引人遐想处实在很多。
这种两角菱我们那儿称之为风菱,小时候提到大风菱是要掉口水的。这种菱的特点是个头大,刚上市时,像这种紫红或是翠绿的两角大风菱,生嚼味极佳,菱肉纯白色,清香,脆甜,爽口,赛过一切水果。这种菱一般都是家养的居多,我小时一个同学家门口是个河塘,长满了这种风菱,夏天去他家玩儿,河里的菱叶是平平的,静静地在水面不动,翻开看时,菱角藤极长,茎为紫红色,开紫色或白色小花,常有红眼睛蜻蜓振翅在菱叶丛掠过。这种花白天香味不明显,但若是月白时分,偶然来到水边,那种似有若无的清香是可以让人静静地呆一会儿的。
当菱叶蓬蓬翘起时,菱角差不多就该采摘了(九月前后是菱角飘香的季节)。这时节,湖河水面满是碧绿的菱盘,或挨挨挤挤,或稀稀疏疏,一大片一大片的,构成了秋季水乡特有的旖旎风光。着朴素衣裳的农家姑娘荡着木盆(大多是洗澡用的木箍大盆),哼着曲儿,穿行在翠绿的菱叶丛中,真是天然画境。我们那儿采菱好像没有用船的,这种木盆采菱时会有不大不小的倾斜,外地人路过时看到了真要捏一把汗——其实是一点不妨事的,木盆穿行在菱叶丛中十分地灵活轻便,菱角稍稍满了,便划到岸上,倒了,再坐着下河采摘。小时跟在大人后面采菱,坐在大大的木桶上,漂在菱叶丛中的感觉实在是奇妙无比,在水中吃了不少嫩菱——叫个新鲜,水灵灵,脆生生,甜丝丝。
菱角一般都是任人采摘的,想吃,就在河边采一些,只要别带走,谁也不会过问。家乡民歌唱道:
姐姐家在菱塘旁,满塘菱角放清香,菱角本是姐家种,任哥摘来任哥尝。
这采菱之外,大概也应当有不少纯净而美丽的爱情故事吧。家乡最常见的其实还是四角菱,学名叫“羊角倾”,大概是其形类似羊角的缘故吧,好像也可以叫做“羊角青”,这种菱皮壳较薄,上下两角稍稍内弯,成环状,左右两角抱肋,如麻雀肚一般。刚采的鲜菱绿如翡翠,煮熟后其色如金,有一种饱鼓鼓的生命充盈的感觉。
还有一种是野菱角,与风菱相比,个头就小多了,野菱偏瘦,顶端有圆的突起,只两个角。我个人认为野菱角的味道某些方面是风菱、绿菱无法比拟的。嫩野菱极甜,夏末秋初时分,乘船出行,在水边常可看到零散的菱叶,不成气候,这一般就是野菱,坐在船边轻轻地捞出来,翻开菱叶,就可以看到躲在叶片后面的野菱,随手摘了,尝个新鲜,依旧将菱叶放入水中,船远了,甜味却在口中——野菱角更脆些,也更嫩甜。
野菱成熟后刺极尖利,一不小心是会戳到自己的。
野菱壳极硬实,长老的野菱有时得用刀才能将其劈开,菱米也异常地结实,与肉同烧菱米表面油光发亮,味道极好,咬到嘴里,结实得很,用家乡话说就是“很有咬嚼”,何况又有一股家菱所没有的野性清香。家菱其实还是清煮居多,煮起来都是一大锅,捞起熟菱后的水黑黑的。我们那儿一般人家最先采了菱,煮熟了是要送给邻居尝到新鲜的。那些天,即使你家没有菱塘,但每天仍可吃到最新鲜的菱角。一家人围着一桌熟菱,边吃边聊,那情境想起来真是温馨之极。
熟风菱因为有两只角,又大,很容易掰开,极粉,吃完了有时还要将角敲一下——里面有时会藏有一小角菱肉。家乡不少菱又酥又粉,味道比现在的板栗是要胜出不少的。
入秋以后吃过几次菱,都是煮熟了卖的,很不过瘾,想吃些家乡的那种嫩野菱或脆生生的紫红大风菱,却不想早成了奢望——市场上的菱竟然没有生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