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居士偏爱黄花,在她眼中,黄花似乎多指菊花,且笼着一层凄清的意思在里面,然而在我的故乡,黄花之称却被安在一种极其平常的草身上——我们那地方称之为黄花头,其实就是秧草,是为来年秧苗肥田之用的,《野菜谱》中记有“黄花儿”条,所说不知是不是此草。“黄花儿,郊外草,不爱尔花,爱尔充我饱。洛阳姚家深院深,一年一赏费千金。”居然将其与洛阳姚家深院的黄牡丹相提,黄花头开起花来也确实一片灿烂的黄,其实与油菜花倒有相近处,然而不同于油菜花黄得扎眼、过于喧哗的是,黄花头的黄是细碎、处低而谦和的,似乎有些害羞,内敛,但因为多,不经意间终于成了气势,如点点碎金,撒在大片的绿毯上,平常中可见旺盛的生命力,别有让人心惊之处——而那样的一片黄在生命的繁华时却又被翻入土中,碾作尘泥肥田。
黄花头严格的学名应叫黄花苜蓿,与书本上所见苜蓿较高且形似豌豆不同的是,黄花头个子并不高,多卧地而生,茎呈方管状,手捏上去有细微声音,节处有毛,极细,伸出的小枝都会叉出三片小小叶子——三叶草不知说的是不是这东西,若是的话,黄花头也就可以算命了,据说有情人若找到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就能得到长相厮守的幸福。不过这终究只是说说而已,印象中这草头怎么长都是三片叶子,可见长相厮守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我们那里的黄花头一般都是套种在棉花田里,一般秋季下种后就再也不去过问它——种子几乎一挨地即可生长,北风起时,棉花秆早成了黑黑的枯枝,乍看去满目萧然——然而也不一定,因为背景抹着一层水绿色,那是刚钻出来的黄花头儿。待到棉花秆拨过了,田里像换了一片天地,地面又是那样的一层碧茸茸的黄花头儿,风过时,一波一波的绿意不停起伏着,看了就让人忍不住多瞧几眼,且和着那节奏小心地快乐着。
惊蛰过后,草木萌动,黄花头自然也开始酝酿着长个儿——也不过一周左右的时间,风一过,似乎是决心已定,就那样在风中一波波地摇着,舞着,一波波地长着,那大片的绿简直密极了,密不透风,根本就插不下脚,那时也就到了割黄花头的时候了——这才是真正的黄花头儿,几乎成筐成箩地割,喂猪、沤土,人也捎带着掐些最嫩的草头回家,略洗一洗便下锅炒,将铁锅烧得通红,多下些油,然后将撒着白盐的黄花头“哧”的一声倒进锅里,顿时一股青气,得快速搅动手中的铲子,快速淋些许自家酿的黄豆酱油汁(起鲜味),起锅前再喷些白酒——一切动作几乎是在两分钟内完成的,因为时间一久黄花头儿就炒过了,炒过了也就“哼”掉了(此处“哼”仅是读音,指炒过头,食之软烂,不再有鲜嫩与本味之意,自己到现在也想不出这字到底该如何写法)。这东西和荠菜、马兰头一样,也就是在清明前后口味最佳,马兰头药味重,荠菜鲜味重,黄花头吃到嘴里却是不经意的鲜,然而这不经意间却又咂摸出一种柔媚温婉的清香,还有裹着一层薄雾似的看不甚清的狷介,似乎君子之交,其淡若水,却又让人回味不已。
长大后生活在长江之滨,发现江边人家烹制江鲜时常爱以黄花头伴之,当地称作秧草——最美的据说是鲥鱼蒸秧草。鲥鱼为“长江三鲜”之首,虽然吃过,但配秧草确乎是未曾尝过的,以后大概也不会吃到了,因为真正的鲥鱼已经绝迹了。红烧江鲢伴以秧草倒是吃过,味道大佳。而野生河豚与秧草同煮,回味起来简直是“教我如何不想她”——河豚一般是红烧,下面垫以秧草,河豚的鲜味似乎全集聚到秧草那里,绝肥、绝嫩、绝鲜,诸美齐集,食之唯有无言。
嫩黄花头若是吃不完,也可腌起来,十天半个月后,揭开菜坛盖子,不及嗅便是满鼻的香。腌黄花头初出坛时有些黑黄色,然而时间长了就成为一种纯净的灰黄,抓一把,洗一下,佐以红椒清炒,起锅时拍几瓣蒜头下去,有一种独有的清香,食之有一种通透之感,极是下粥好菜。
然而除了作为江鲜的陪衬稍稍见出底气外,这东西到底只算布衣之食,富而贵者可能总有些隔阂。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中记有“苜蓿盘”,不知说的是不是此物。说是唐开元间东宫官僚清淡,闽人薛令之在此为官,俸廪甚薄,大概是经常以苜蓿为食的,口中淡出鸟味,终于不耐烦,遂以诗自悼:“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无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谁知玄宗幸东宫看到了,索笔续之曰:“啄木嘴距长,凤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话说得倒是明白,不过为君者嘴大,薛令之到底害怕,遂谢病而归故里。其实食此物也就那么几天,何至于发出这样的牢骚——我怀疑薛令之是故意为之,是以物寄怀,思谋升迁,谁知玄宗不尿这一壶,也算是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