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和马兰头、荠菜一起上市的还有一种枸杞头——也就是枸杞的嫩芽。
雨后的枸杞头采下来一枝一枝的,湿湿的翠,这东西若是让穿花喜鹊蓝衣服的村姑掐了,挎只小小扁竹篮,在细雨中的深巷叫卖“枸杞头来……”实在是动人的风景,我似乎听得见那好听的声音,脆而柔,声音里笼着一层水雾——这当然是想象,事实上,我们那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景象,原因无他,这东西太贱了,谁要吃,到田头水岸尽管掐好了。
我们那里称枸杞为枸忌钉子,小时自己也曾读做狗子钉子,以为与狗有关,或者是连狗都怕那像钉子一般的刺——那刺一不小心是会戳到手的。与其他野菜不同的是,枸杞不是草,而是木本的,我莫名觉得此物有聊斋里的气息。
查考之下,果然不差,且多与狗相关,《续仙传》云:
“朱孺子见溪侧二花犬,逐入于枸杞丛下。掘之得根,形如二犬。烹而食之,忽觉身轻。”周密《浩然斋日抄》也记有宋徽宗时形如犬的千岁枸杞。然而这些还不是最有意思的,真正有趣与吓人的是西河女子打老翁的传说。《太平广记·女仙》记:“汉遣使行经西河,于城东见一女子,笞一老翁。头白如雪,跪而受杖。使者怪而问之,女子答曰:‘此是妾儿也。昔妾舅伯山甫,得神仙之道,隐居华山中。悯妾多病,以神药授妾,渐复少壮。今此儿,妾令服药不肯,致此衰老,行不及妾,妾恚之,故因杖耳。’使者问女及儿年各几许,女子答云:‘妾年一百三十岁,儿年七十一矣。’”
到了北宋王怀隐的笔下,西河女子已不再是一百三十岁,而是三百多岁,所打老翁也变成了曾孙,更主要的是,这故事明白地与枸杞扯上关系,因为西河女子终于透露了神药之名:“药有一种,春名天精,夏名长生草,秋名枸杞子,冬名地骨,又名西王母杖,按四时采服之,可与天地同寿。”
这传说应当很有些年代了,《淮南枕中记》记有西河女子服枸杞法,极详实:“正月上寅采根,三月上辰采茎,五月上午采其叶,七月上申采花,九月上戌采子,十一月上子采根……又有花、实、根、茎、叶作煎,或单榨子汁煎膏服之者,其功并同。世传蓬莱县南丘村多枸杞,高者一、二丈,其根盘结甚固。其乡人多寿考,亦饮食其水土之气使然。又润州开元寺大井旁生枸杞,岁久,土人目为枸杞井,云饮其水甚益人也。”
在我看来,这女子简直就是枸杞精!西河女子最初应当是有原型的,这女子对一种植物如此狂热,即便未入仙班,也算得道了,而且,这也算是人生一大幸福罢。
我们那地方对这东西好像也就是“三月上辰采茎”,摘些嫩头一吃也就完了。家乡的枸杞多生于河岸,掩于杂草丛中,摘时要小心些,一则因为有刺,二则不小心滑入水中的滋味也不好受——不过,相比较荠菜、马兰头,家乡人对此物似乎并不看重,因其苦涩味多,自己真正吃枸杞头多的其实是在扬州,每到三月,市场上都有这东西卖,红梗绿叶,很好看,加糖醋生煸,或做成蛋汤,有药香味,吃完心里会觉得清静些。
夏秋之季,这东西先是悄悄吐出淡紫的花,不经意间便挂了新果,不过比露珠略大些而已,起初是嫩绿的,然后青黄杂糅、黄中有红,末了忽然就红通通的,亮烁烁的,有一种生命的饱满,又有一种通透的美,如玉般润泽,简直就是“滴红”——而此物也尤宜于晨起观赏,那些顶着露水的晶莹的红几乎让人屏息,所以自己觉得写枸杞子最美的还是范成大的这一句——“杞菊垂珠滴露红”。
小时到底忍不住这美的诱惑,摘了一粒,扔进嘴里,一咬除了汁水,都是薄片状的褐黄小籽,味道有点淡淡的甜,又有些怪,总之自己是不喜欢的,很快便吐了去。
长大后知道其实是好东西,冬令煲汤进补时,人家往往会丢些枸杞子下去,飘在汤里一粒一粒的红,很是可爱,那时搛起枸杞子来,忽然竟觉得并不难吃了,或许是汤鲜的缘故。
枸杞枝干极其老劲,状若虬龙,缀以青枝绿叶与累累的红实,确是制作盆景的好材料,自己曾在扬州深巷一普通人家看过一盆,其红绿相间,秋冬不凋,让人觉得生活的鲜亮清劲;更让人难忘的则是汪氏小苑的百年枸滴杞,小碗粗细,藤蔓垂挂于假山墙壁之上,春则老干隐红翠,夏则紫花纷披,秋则红果压枝,高古而又不失野趣。赏这东西最有名的其实是宁夏所产,所产果实吃过,但长相如何却从未见识,想象中总是一株瘦瘦的枸杞,不高,苍茫独立,身边则是无尽的荒漠与戈壁——因为那漫漫风沙,我觉得宁夏人或许是不会吃枸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