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嫩蚕豆
现在看蚕豆花,就像看大片的油菜花一般,总会牵惹起一种似有若无的乡思,且含着一份期待,因为这花开过不久,鲜嫩佳美的新蚕豆就要上市了——此物带来的思乡蛊惑几乎是无条件的,小时读鲁迅的《社戏》,前面浓墨重彩地写与小伙伴游戏、坐船看戏,似乎就是为了衬出后面的偷食蚕豆——鲁迅文中称之为罗汉豆,最后且说:“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鲁迅写此文时已近四十了,仍念念不忘,可见思之深切,而在小时读来,也正是这些描写,几乎立刻将鲁迅引以为同类,到现在,鲁迅不少文章已没兴趣了,但此文仍是自己的最爱之一,每每翻来,都禁不住会心微笑——这大概与自己小时多干过此类事有关。
然而鲁迅那时所吃的似乎并非最嫩的豆子,而是长得饱满的新蚕豆,因为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长结实的蚕豆生吃不行,还是剥了煮食方见妙处。
我们那时偷吃的是最嫩的蚕豆,也就是长得尚未饱满的,躲在软软的羽叶间,有细细的绒毛,尾巴上尚留些残花,像极了蚕宝宝,只颜色是青的,家乡人有时干脆就戏称其为“青虫子”,摘一条在手里,毛茸茸的,硬软适度,剥开壳——或者也不必剥,只一掰就断了,两三粒翠玉般的嫩蚕豆舒适地躺在软白的海绵里,正呼呼大睡,一挤也就出来了,直接扔入口中,清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迸出,新嫩莫名。
水乡的孩子,儿时没有一个不顽皮的,取鱼钓虾、凫水打架,以及结伴走很多的路赶庙会、追着电影放映队反复看电影《少林寺》……路边河畔,看到刚长出的蚕豆,往往会悄悄摘些剥了扔进嘴里,量不多,也没人管,即使人家看到了,往往也会一笑了之——谁家没有孩子呢?谁不是从孩子过来的呢?
去年春天全家在太湖石公山一带小住,在湖边散步时发现不少新蚕豆,摘了几荚给小女千千吃,小丫头高兴得什么似的。
有的蚕豆荚大,看起来以为是长老了的,其实不是,因为肚子没圆出来,剥出来一样的嫩而可口。
当蚕豆荚的肚子鼓起来以后,生吃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此时当然是煮着吃或者炒着吃。
最好的吃法还是加些切碎的咸菜——最好是与腌芥菜共炒,咸菜不必多,只用指头捏起一小撮即可,主要是衬出蚕豆的鲜味,旺火炒后略加些水,开后稍焖片刻即盛起,蚕豆会裂开一个小口子,但依然青滴滴的,如翡翠,咸菜是有的近于透明的玉黄,如琥珀,食之回味无穷,水乡人家多用以佐粥,其实此菜下酒下饭都极相宜,吃饭,会多吃两碗,喝酒,当然也会多喝两杯的。也可以蒜苗共炒,蒜香浓郁,两者都相得益彰。清水煮着吃时只需微撒盐,所谓以盐渍煮食之,最得山家清味,煮熟后,家乡的孩子爱选粒大的蚕豆用细棉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如佛珠,然后向同伴互相炫耀,玩得差不多时就吃掉一些——这样的吃法味道当然不及新煮的,但好玩儿,孩子们都是欢天喜地的。
端午节前后,蚕豆壳稍稍变黑,躲在里面的蚕豆长老了些——此时的蚕豆已不能称之为嫩了,吃时除了剥壳,也须去皮,剥出的豆瓣有青色,但已染有微黄或淡白,此时的蚕豆瓣以红苋菜炒之颇宜——这似乎是端午节的一大特色,红红绿绿的,很是好看;也有将豆瓣烧蛋汤的,味道也好。
江南还有一种吃法是将豆瓣压碎拌匀,放油盐炒成蚕豆泥,用匙舀了吃,有蚕豆味,但因食之有稀糊感,糊里糊涂的,自己不算太喜欢——宋代杨万里所赞的“软欺酥”不知是否指此?《植物名实图考》中引杨万里此句“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赞其率先以蚕豆入诗,凌厉无前,但其实我以为写得有趣味的还是吴其濬自己的:“夫其植根冬雪,落实春风,点瑿为花,与麦争场,高岂藏雉,同葚共熟,候恰登蚕,嫩者供烹,老者杂饭,干之为粉,之为果。”——洗练而有特点,有情有景,简直就是一篇短短的《蚕豆赋》。
(二)老蚕豆
从小到大牙齿一直很好,咬什么都得劲,现在想想,可能是多得于老蚕豆之力。蚕老蚕豆干炒后有的极硬,简直如石子一般,但咬开豆后,却酥脆异常,嘎嘣嘎嘣嚼着特香。家乡评判某人牙好,常以是否咬得动老蚕豆为标准,如果七老八十仍然嚼老蚕豆如故,一定是可以让人羡慕的。
汪曾祺在回忆沈从文时不无动情地说到,沈从文在北京中老胡同住的时候,每天有一骑车卖铁蚕豆的从他后墙窗外经过,也就是炒干蚕豆,大声吆喝“铁蚕豆……”“这人是个出色的男高音,他的声音不但高、亮、打远,而且尾音带颤。其时沈从文正因为遭受迫害而精神紧张,我觉得这卖蚕豆的也一定会给他一种压力,因此忘不了铁蚕豆。”
沈从文住中老胡同的时间是在一九四九年。重返北平后,正是中国大地发生巨变之时,彼时的沈从文已被郭沫若斥之为“一直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随后,北京大学又掀起批判沈从文的大字报,处于精神迷茫中的沈从文因此一度割腕自杀,一个高亮打远的叫卖声是有可能给他造成压力的,然而,这跟那卖蚕豆的有关系吗?那样一个善良的人要自杀——到底和谁有关系呢?
北京蚕豆炒着卖,在我的家乡,要吃炒蚕豆却都是自家炒的。
“炒蚕豆,炒豌豆,骨碌骨碌翻跟头。”秋天蚕豆收获后,没事就开始炒蚕豆了,尤其是到了放露天电影、唱戏的日子,几乎没有一家不炒蚕豆的,晚饭时分走在巷子里,就听得一片零零落落的“噼啪”声,伴以铲子在锅中翻动的声音。一般是先用大火将锅烧红,倒入蚕豆,需要快速翻炒,否则蚕豆会一面焦,炒得不匀,味道是差些的,一段时间后,火需收小些,蚕豆先是发黄,随后渐渐紧实,复隆起,表皮形成一块块的黑斑,几乎是个五花脸,闻到一阵阵浓郁的香味后,差不多也就可以起锅了。
那时忍不住,往往会先捏一个扔到嘴里,烫烫的,赶紧吐出,再捏一个,在手中滚着吹几下,再入口,嚼之喷香。
做零食的部分先装在筛子里,让蚕豆透透气,冷却后也就脆了,随后便装入一青瓷瓮里,青瓷瓮盖上盖子后密封性很好,要吃时伸进去抓一把,放在口袋里,边玩边吃,香得很。有时也和小伙伴玩弹蚕豆游戏,即各人从口袋中抓一把蚕豆撒在桌上,然后轮流用指头弹蚕豆,弹中一粒,两粒皆为弹者所有,弹不中即无所得。
到外公或姨妈家里,临走时口袋里往往也被塞满了炒蚕豆,那时一路吃,一路看看河水,打打闲花杂草,顺河边走回家,觉得日子过得真满足。
有虫蛀过的蚕豆一般会有一个小孔,炒过后显得尤其酥脆,尤其是伴以炒熟的豆虫,如细虾一般,更觉回味极长。
炒蚕豆若不做零食,可以加入油盐,再小火炒片刻出锅,蚕豆极脆,微微地有些膨胀,但并不炸开,与干炒相比更显酥脆,且有油香,家乡称为“脆豆子”,极宜于下粥,若有人馋酒时,“脆豆子”其实也不失为下酒好菜。还有一种是将炒好的蚕豆加水煮,放盐,起锅时拍些蒜瓣——此法有两种,一是煮得透些,蚕豆个个胀开,圆鼓鼓的,有的甚至裂开,豆肉粉而烂,很适合岁数大的食用;还有一种煮得不透,豆皮尚未胀开时即出锅,此时豆皮微微地皱起,食之有韧劲,余味更足些,儿时外公特别喜欢这样吃,称之为“皱皮豆”。夏夜时分,晚饭经常是一锅稀而稠的米粥,一份“皱皮豆”,一个咸鸭蛋,再加一份炒山芋茎或拌黄瓜,食之周身爽适。
隆冬到来时,蚕豆还有一种极有趣味的吃法——放入铜脚炉炸熟了吃,当然,这是属于孩子们的专利。
那时的冬天似乎总是很冷,一到冬天母亲就会在地上放个铜脚炉,让我踩在上面取暖,炉里一般是稻草灰,再加些米糠,然后在灰中埋些蚕豆、豌豆,盖上盖子——当听到炉里“噼噼”的轻响,就知道蚕豆熟了,掀盖迫不蚕及待就用火剪找,冷不防又是一声脆响,呛起一阵灰来——又一个豆子宣告自己熟了,有时紧跟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搞得手忙脚乱,然而却是欢喜的,爆后的豆子搛出来,吹吹气,在手上揉揉,入口香脆之极——有的豆子因为未及时搛出,半边都有些焦黑了,但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老蚕豆当菜,家常的吃法多是豆瓣咸菜蛋花汤,极鲜。蚕豆太硬,需先用菜刀劈开——然而那么大的菜刀怎么劈开小小蚕豆呢?当然不是真用刀劈,而是将菜刀刀口向上固定在凳上(好像是以两块砖头夹之),再将蚕豆宽凹处“骑”在刀刃上,用小木棍或榔头轻轻对蚕豆一敲,顿时就一劈为二。此法效率极高,且不会伤手,一大把蚕豆很快就劈开了,估摸着差不多时,就装入碗中,倒入开水,泡一下,蚕豆的劈口处豆皮立即卷起,很容易剥去豆皮。
也有蚕豆泡胀后用剪刀剪一缺口,用水煮,加盐与五香、桂皮等,需煮得极烂方入味,北京的“烂和蚕豆”大概与此类似。
芽豆法也极常见,将蚕豆浸泡,放在盆中,上覆穰草,不过一两天时间也就发芽了,再加水与作料煮熟,下酒下粥皆可。
兰花豆一般是过年前后才吃,是将蚕豆泡胀后,剥去皮在油中炸之,豆瓣会鼓起很多泡,入口极酥而香——讲究的还要在豆瓣上加一刀,出锅边角翘起,状若兰花。
蚕豆吃法可谓多矣,北京的铁蚕豆、四川的怪味豆、郫县豆瓣酱、绍兴的茴香豆、上海的五香豆……不胜枚举,中国人把蚕豆的花样玩得眼花缭乱,然而这在埃及人看来,可能还是小菜一碟——据说埃及人把蚕豆是当做国菜的,称之为“埃及豆”,几乎不可一日无此君。
一位驻埃及的记者写过这样一段趣话:
埃及人爱以蚕豆做日常生活的比喻。“你不要跟我蚕豆了”是说“你别把我当傻瓜看待”。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可以说“我总算明白这蚕豆了!”中国有句俗语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埃及人则不拿萝卜青菜开玩笑,而用蚕豆作比喻:“每一粒蚕豆,哪怕被虫子蛀空了,也有特地要买它的人。”有一次,在开罗街头的一家水烟馆里,电视里正播放美国总统布什的演说,一位老者边看边说:“就像过夜的蚕豆,没有盐,没有油!”我连忙打听,才知道这是“索然寡味、令人厌烦”的意思。
差点把自己笑岔了气,埃及人可真是太“蚕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