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外的马路边最近冒出了不少小摊贩,都是些近郊种菜的乡亲,卖着些很新鲜的地产蔬菜,比如小毛菜、茼蒿、杨花萝卜、小小的春韭等,让人体会到一种悄然而来的晚春气息,下班偶尔经过这里,即使不买,只看那水灵灵或青或红的蔬菜一眼,也是一种赏心乐事,有时多站了几秒钟,那些极朴实的农民就会向我兜售的,“喏,这个才割的韭菜要不要,是本韭菜!”“喏,这个刚摘的黄瓜,带毛刺的嫩黄瓜,嫩嘟嘟的……”
家里的冰箱里其实有不少菜,但怪的是,每次看到那些嫩嫩的黄瓜,仍是止不住的心动,于是大都的情况下仍是掏钱买了,那些毛毛的黄瓜,地产的本黄瓜,顶着朵萎缩的小黄花,上面洒了些水,硬铮铮的,愈发的翠绿,绿得要滴水一般,让人忍不住要即刻咬入口中才好,拿着这些黄瓜归家时,母亲就会笑的,“别的不会买,就知道买黄瓜!”
我自己也笑,于是赶紧洗了黄瓜,选一根短茁些的(本地黄瓜以长而细者为贱,而以短而茁者为贵,短而茁者别有一种清甜,入口爽脆),刨了皮,便很自得地坐在沙发上嚼起来,脆脆的,咬在口中“咔嚓咔嚓”地响,满口生津呀,真是满口生津,那种清清淡淡的感觉真是一种很美的享受,如吮吸着田园的晓露一般,黄瓜的汁水经过喉咙时,那种发乎自然的清凉尤其明显,也就是这种清凉让人迷醉,有时我会拿着这黄瓜走到阳台上去,一边吃一边看我的那几盆花花草草(并不需要我怎么管理的那几盆花),吊兰,柔柔地挂下来,如一个飘飘仙子一般;仙客来,花开得是那种透明的红,薄薄的透明,到底还是让人怜的,黄瓜吃完了,花也看过了,便随手抽出书来坐在阳台上翻翻,最是一天中心静之时。
细细地想来,仿佛宁静的快乐竟全是黄瓜所给予的,或者说那至少那一瞬间的感觉是黄瓜所给予的。
生吃之外,黄瓜常见的吃法当然是凉拌——家乡亦称之为呛黄瓜。做法很简单,常见的是切丝、切片或切成块状,然而自己更喜欢拍后凉拌。拍黄瓜一般将黄瓜洗净,在砧板上放平了,用刀对准黄瓜那么一拍——黄瓜自然就会裂成指头大小的块状,如果觉得不太整齐,那么再加几刀也就成了。
倘若黄瓜不够新鲜,有些软,拍后效果不佳不说,味道也会大打折扣,故凉拌黄瓜与生吃一样,首要黄瓜新鲜。
拍后的黄瓜放在白瓷盘里,先加拍碎的蒜瓣,再加盐、糖、麻油、酱油(最好是白秋酱油)、醋,有香菜的话也可以丢些香菜下去,别有滋味。切丝与切片的一般拌得透些,美中不足的是黄瓜的味道被调料掩盖不少,很单薄的样子;拍黄瓜则没有此弊,味道入得很透,都附在绒起的瓜肉上,入口味鲜不说,瓜肉感亦足,食之很是过瘾。
黄瓜可入酱菜,扬州酱菜如果少了黄瓜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不过用的却是乳黄瓜,江南地区亦称为童子黄瓜,说的都是刚开花不久、一指粗细的黄瓜,无籽而皮薄,最大不过中指长,最小者仅小指大小,须上下匀称,稍过则不取,酱菜厂和郊区菜农一般订有收购协议,确保新嫩,价极昂,据说收购亦严而有法,一斤不能低于30条黄瓜——乳黄瓜之小可想而知。收购好的乳黄瓜洗净晾干,入酱腌之,出酱后洗净,呈半透明的翡翠色,如出土玉条,食之脆而嫩,甜咸适度,爽口之极,这样的酱黄瓜加一枚腌得恰到好处的咸鸭蛋,再加一碗煮得稀而稠的米粥,是自己理想中的早餐。
暮春或初夏时节,当嫩蚕豆或嫩毛豆上市时,将酱黄瓜切成小丁与之共炒,皆大妙。中秋以后,黄瓜老了,颜色转黄——这大概算是名副其实的黄瓜,生吃凉拌均无可取之处,但却可以烧炖,红烧肉时加些剖开后的老黄瓜共炖,肉不腻人,黄瓜也更见适口。
有时想,为什么自己对黄瓜如此情有独钟呢(甚至于超过了对水果的爱)?黄瓜只是普通的蔬菜一种,不甜,不香,它有的,只是清淡,只是一种本色,只是一种纯然发乎自然的东西——后来再想想,对了,其实这正是让我所以爱的理由了,就是那种本色自然的美,如清水芙蓉,因为黄瓜能让我体会到那种美,让我莫名地就体会到田园的诗意——又如君子一般,味淡若水,然而细细品味,却又余韵悠悠,不以俗甜甘人口腹,亦不以浓香献媚于人。
忽然又想起村上春树小说《挪威的森林》中渡边与本绿子父吃黄瓜那一段,真是经典。我现在想,绿子父在濒临死亡时多少日不吃东西,而最后却让渡边的黄瓜给动了心,其实正是因为黄瓜的本色让他想起生命的本质,并进而想抓住生命中的某些东西也未可知。村上春树借渡边之口对黄瓜的评介真是质朴的至言:“好吃好吃,质朴、新鲜,散发着生命力的清香,比什么猕猴桃地道得多。”——其实又何止是猕猴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