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陵叫邝顺等人用冲锋枪一齐向对方上空扫射压住他们,然后对丹妮说:“告诉他们,我们是中国远征军,不愿和缅甸老百姓为敌,停火我就放他们走,真想死,我就送他们去见阎王!”一面嚷,一面从挎包里再拿出一枚催泪弹,高举起来作投掷状。
这时邝顺等人又是对空一阵扫射。这一招真收到了效果,那群缅甸人低眉搭眼地溜出树林,抬的抬死尸,背的背伤号,然后钻进林子走了。第二天上午,离钦敦江已不到10公里距离时,程嘉陵从越来越多地麇集在公路上的逃难者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他绝望的噩耗,英国人已经炸毁了唐都河大桥,日军的一支快速部队已经从南面沿钦敦江溯江而上,切断了通往印缅边境的唯一咽喉要道唐都,被堵在东岸的所有盟国官兵和侨民,都已落在了日本人铁桶般的包围圈里。
更让程嘉陵魂飞魄散的是,投降的气氛已经浓浓地弥漫了整个逃难的英国官兵。
他在英国呆过4年,以他对英国人的了解程度,他判定投降已经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而是即将会发生的悲惨结果!
英国官兵并不会因为投降行为而受到任何道义上的谴责。但是,中国人的传统文化精神的精髓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待投降者的结局将是千夫所指。
在面临着这种选择的时候,程嘉陵完全不予考虑地决定无条件地把卫兵们集中拢来,谈了他对当前局势的分析,士兵人人发誓,听从程长官指挥,宁死也不投降!
程嘉陵问丹妮:“我们的态度你都看见了,如果你们英国人决定投降,我们中国军人不会执行的。真要出现那样的情况,你们一家子怎么办?”丹妮激动地叫道:“你们不投降,我们一家也决不投降!妈妈,你说呢?”丹妮母亲一直是那种长期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英国贵妇,而此时她早已变得面容憔悴,衣服肮脏不堪。她虚弱的说道:“我的女儿说得对,我们这样的孤儿弱女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恐怕想死也难。尊敬的程先生,上帝既然有幸安排我们一家遇上了你们这群来自中国的朋友,就让我们一家三口跟你们一起生,一起死吧。”他们继续向着钦敦江方向走去,就在已经远远看见了唐都大桥的身影时,不出程嘉陵所料,英国人的命令从前面传了下来:就地向日军投降。
接到命令的英国人、印度人、缅甸人全都将武器架好,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白旗,按照队列形式整齐地集中坐在公路上休息,规规矩矩地等候着日本人的到来。
程嘉陵立即下令自己只有十几个人的小队伍离开公路,穿林而行,继续向着钦敦江方向前进。
英国官兵惊奇地叫喊起来:
“你们怎么了?执行长官的命令吧!”“中国人,没法逃的,还是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做俘虏吧!”丹妮冲到一名长着络腮胡的英国军官身边:“对不起,我们一家三口决定跟中国人走,请把你的手枪给我用用吧。”英国军官愣了一下,利索地解下腰带,连同手枪一并给了丹妮。就在丹妮转身离去时,他叫住了她,又从行军背囊里掏出一个指北针和一张军用地图,说道:“女孩,带上这个,可能会对你们有帮助。”丹妮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说道:“谢谢,我会记得你的。”程嘉陵等人登上公路边的山壁继续往前走,透过树林的缝隙,远远看见密密麻麻的人潮中,已经飘扬起了日本人的太阳旗。他们立即在密林中隐蔽下来,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公路上的动静。
前来受降的是一直在英军后面紧追不舍的荒木支队。矮墩墩的荒木少将登上英军的坦克,一脚踩在炮塔上,一手拔出雪亮的指挥刀,这位东洋人立时有了一种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胸襟和气派。他对着黑压压的英国战俘下达命令:“都回到自己的车上,各归各位,把车掉头开回去。不然,统统死啦死啦的!”东洋人的命令远比英国长官的话管用,多少天来一直乱哄哄的英军队伍在荒木少将一声令下,立刻恢复了秩序。不到一刻钟,2000多名英军官兵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车辆,并且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等到荒木少将下达出发的命令,所有的车辆几乎都在同一时间震天动地轰响起来,颤抖着发动了引擎。在日本军车的导引下,英军车辆乖乖地掉头,又一辆一辆往回开,再也看不到争道抢行和拥挤纷争的情景了。
由500多辆汽车、100多辆炮车和20多辆坦克组成的一支庞大的车队,烟尘滚滚,浩浩荡荡,一路急驰。乍一看,人们还以为这是一支势不可当的钢铁劲旅,是一支冲锋陷阵的进攻行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英国人驾驶着自己的战车,开向日本人在瓦鲁班为他们设下的战俘营。
英国军官送给丹妮的地图使在密林中行军的程嘉陵等人少走了弯路。夕阳落山时分,当他们从一片茂密的林子里钻出来时,波涛汹涌的钦敦江横亘在了眼前。唐都河大桥已经被英军抢在日本人到来之前炸毁,此时从东岸望去,巍巍然钢铁长龙,恰似被肢解折断的骨架,或没于水中,或露于江面,凌乱不堪,一派狼藉。大河之上,展布开一幅凄凉悲壮的画面。
可是在日本人和缅甸人眼中,被炮火翻腾过后的钦敦江上,却正展现着另一幅熙熙攘攘的壮观场面。
日本人的千军万马正源源不断地顺着公路从东边开来,通过一座浮桥向西挺进,而送回东岸的伤员、战俘和大批落到日军手中的英国、印度的侨民,则分乘小艇过江。日军工兵正在赶架第二座浮桥,长长的桥身已经伸向江心。
程嘉陵看见一队日军骑兵走上了浮桥。蹄声嗒嗒,沉着坚定。剽悍的骑手们高挺着胸膛,腰间挂着手枪、军刀,肩上斜挎着马枪,大日本帝国的太阳旗在队伍前列迎风招展。程嘉陵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伦敦求学时的一部电影中看到的古代蛮族侵入欧洲的镜头-他们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鞑靼骑士!骑兵后面是手推自行车的侦察兵,银色的钢圈锃亮夺目。紧随其后的是汽车拉的野战炮、山炮。步兵像灰色的河流拥上浮桥,只有漆在钢盔上的红色团队番号显得无比鲜艳。
突然,他们高唱起《天皇至上》的颂歌,雄壮的歌声如一串串惊雷冲上云霄,在天地间回荡。
所有的日本人肃然起立,昂首高歌。连一些伤员也挣扎着坐在担架上,饱含热泪,庄重地向着飘扬于空中的太阳旗敬礼。日本军队足足过了两个钟头。“上帝,噢,这简直是一群魔鬼!”丹妮悲哀地叫出了声。程嘉陵看到的却是日本军人对天皇的忠贞远远超越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令他心灵震悸的一种精神力量!他知道正是这样一种巨大得可怕的力量,使被许多中国人千百年来不屑地视为“蕞尔小国”之邦的岛国小民团结成了一个坚强如钢的整体。他们的军队等级森严,令出即行,纪律严明,打起仗来极其英勇,人人视死如归,具有强烈的献身精神。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侵占别国领土,掠夺别国财富的行动中焕发出无坚不摧的破坏能量。
而数千年崇尚孔孟与儒教,信奉“中庸之道”、“和为贵”的中国人,地虽广,人虽多,物虽茂,却往往成为一盘散沙,无法与之抗衡。要战胜这样一群疯狂得如同野兽一般的敌人,中国人单单依仗个人的不怕死是远远不够的,也必须有一种同样强大的精神力量来作为黏合剂,使整个民族团结得像钢铁般坚强,面对已被训练成了一群凶狂无情的野兽时,也必须使自己变得比野兽更凶狂,更无情,非如此,便绝不可能打垮敌人,获取胜利!
钦敦江上有日军的快艇巡逻,岸上又有四处搜捕捉拿盟军散兵的“缅甸义勇军”,程嘉陵和他的队伍只得沿江而下,在密林中躲藏了几天。
雨季来临了,西南季风大瓢大瓢地泼洒着“芒果雨”。湿淋淋的密林变成了人间地狱,再加上粮食告尽,所有人的忍耐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程嘉陵在离唐都下游60多公里的江边上发现了一户渔民的屋子,决定于当日深夜在此冒险偷渡到西岸。
丹妮的财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她仅用300卢比就买通了见钱眼开的缅甸渔民,答应用独木舟将他们送过钦敦江。丹妮还承诺如果愿意把他们一直送到印缅国境线,她将再付给同样多的卢比。可这渔民只有挣300卢比的胆儿,同意送他们过江,却不敢继续带他们前往边境线。他说,“缅甸义勇军”派下来的代表已经住进了日军占领区的各个村子,凡敢资敌助敌者,一律格杀勿论。他可不能为了多挣这300卢比,把一家人的性命搭进去。
丹妮问:“‘义勇军’代表人多吗?”“他们下来的人不多,每个村子就一个代表带两三个兵,可当地人都被他们组织起来帮助日军,捉拿逃散的英国人和印度人,缅甸的老百姓全都听昂山将军的话,支持日军。”渔民还说,缅印边境线上现在到处都已经住满了日本军队,大炮坦克汽车停得黑压压一片片的,看样子马上就要越过边境线打印度了。
程嘉陵了解到这样的情况后不得不改变主意,放弃西进印度,重新掉头往回走,穿过野人山,徒步走回中国去。当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后,所有人都沉默不言。大家都清楚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穿越野人山意味着什么?已经抱着必死之念的卫兵们纷纷表态,请程长官拿主意,眼下大家都落在了陷阱里,无论西去印度还是走回头进野人山,恐怕都是九死一生,只要有可能从万死之中寻得一条生路,大家就跟着程长官一条道走到底!
程嘉陵见中国士兵已经统一了思想,遂问丹妮:“情况你们都已经清楚了,去印度已不可能,你们一家三口怎么办?”丹妮毫不犹豫对母亲说说:“妈妈,我们跟着中国人一起走!”母亲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还能怎么样呢?就算去了印度,那里不也马上会变成战场吗,到了那时,我们再该往哪儿逃啊?”穿越林海茫茫的野人山,丹妮手中的地图和指北针会派上大用场。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准备至少够10天以上的干粮。
当他从渔民口中了解到离这里10来里路有一个叫乌乃的小村子后,心中一喜,对丹妮说:“告诉他,给他的300卢比我们不收回,只要他肯帮助我们,我们还可以给他同样多的钱。不过,他得给我们带路,先把我们带到乌乃,再送我们进野人山。”渔民答应了。
晚上出发时,夜黑如漆,雨丝如线。他们沿江疾行,天亮后,雨仍然是时断时续,直到半夜里他们才看到了地里成片成片的罂粟。绕过一座山包,一个村落影影绰绰地出现在眼前。
渔民说,前面就是有四五十户人家的乌乃,“义勇军”的人住在村长家里,一个代表两个兵,没有日本人。
程嘉陵立即命令邝顺带6名战士前往,争取不开枪解决,尽量生俘“义勇军”代表。
邝顺是个1米80的大个子,屁股上吊着两支驳壳枪。军人作风十足、批评人口气铿锵、态度凌厉,是个出色的战士。邝顺把任务完成得很好,他们摸进村长家院坝上的高脚楼前,先将一个哨兵干掉,然后悄悄地摸上楼去,正在睡梦中的两名“义勇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成了俘虏。得报后,程嘉陵马上进了村子,派人立即封锁了各个路口。
在高脚楼里,程嘉陵审问了两名“义勇军”和村长,丹妮成了他最好的翻译。为了保命,缅甸人都同意帮助中国人。“义勇军”代表说他叫巴嫩,是个班长。
审讯完后,巴嫩讨好地说:“长官,我们都愿意为贵军效劳,争取立功赎罪。”村长也要求道:“长官,给我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吧!”程嘉陵对村长说:“只要你给我们提供几百斤粮食和两头牛,马上给我们赶制成干粮,另外,再给我们准备十几套克钦人穿的衣服,我们绝不伤害你们村的任何人。”村长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行行,我马上去安排人办。”村长被一个中国兵带了出去。
程嘉陵望着剩下的两名“义勇军”,思忖片刻,他当然希望有熟悉敌人内部情况的人帮助,可又有点担心他们半道上寻机会滚坡逃跑。“既然你们都想活命,就得放老实一点。如果想跑,我们马上会把你们打成两堆烂肉。”巴嫩说:“我们都想活命,决不逃跑。”程嘉陵说:“当了中国军队的俘虏,你们的小命就算是保住了,只要顺顺当当把我们带到曼西,我保证放了你们。”这一夜,杀猪煮肉,炒米烙饼,村长家的院坝上和高脚楼里热闹非凡。破晓时分,雨终于停了,天上浮出一弯冷月。所有肉足饭饱的中国军人,已经脱去了军装,换上了克钦人的装束。
队伍出了乌乃,程嘉陵让丹妮把钱付给渔民,打发他回去。巴嫩和他的手下挎着已被退下撞针的王八盒子,在前面为队伍带路。两名卫兵和丹妮一家三口被反捆起来,伪装成被抓获的中国溃兵和英国侨民。乍一看去,谁都会把他们当成是一支“义勇军”的清剿小队伍。
很快他们便上了公路,寻得一辆英国人丢下的大卡车,大摇大摆地驾着车在泥泞的公路上向着东面奔驰。与他们同向而行的,是一队队被鬼子押着的徒步行军的英国和印度的战俘,迎着他们开来的,则是一支连着一支的日军机械化部队。
中午停车吃饭时,一队日军辎重车从东往西驶来,打头的一辆陷进了泥坑里。后面的鬼子都上来帮着推车,程嘉陵带着几个战士也主动上前帮忙。车出泥坑后,鬼子居然为了表示对友军的亲善,主动给了他们两箱产自箱根的青鱼罐头。
虽然雨季中的公路经过各种车辆的碾压后泥泞难行,毕竟4个轮子比两条腿快得多,第三天下午,他们便赶到了曼西。
在这个公路交会点上他们见到了更多被抓捕的盟军战俘与侨民,得知日本人正把这些俘虏押送到正北方向的瓦鲁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