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卫士拦住一个溃兵问:“兄弟,怎么回事?”溃兵脸都白了:“还不快跑,鬼子从山上绕了过来,把后面的弟兄们截住了!”前进不能,后路被断,齐学启大口抽烟,急得团团转。白益和徐小曼都怔怔地望着他,等着他拿主意。齐学启把烟头一扔,当机立断:“回不了温藻,那就只能进山。马上去追杜长官,找到杜长官后,再用电台和孙师长联系。”一行人下了公路,往东面的山里而去。没走多远,突然听见有不少人在叫喊:“副师长,副师长!”听上去声音凄切、惊恐。齐学启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循着声音寻去。
这时,两名女护士从旁边的一片香蕉园里跑出来,其中一名戴着上尉领章、操着成都口音的护士惊慌说道:“副师长,我们和113团的蔡排副一起,奉刘团长之命往军部野战医院送伤员,可一路追来也没追上,连医院撤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晓得。副师长,现在军部都丢掉汽车和重武器进山了,蔡排副和几个士兵到掸帮人家里抢了一头猪,正在收拾,吃完后也打算丢下伤员跑。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跑,又不忍心,这些伤员,毕竟是我们的战友啊。”齐学启走进香蕉园一看,深及膝盖的荒草丛中横七竖八躺着一群血肉模糊的伤员,全都是113团的战士。一问情况,他才知道刘放吾在卡萨已经开始和日军追兵开始了激战,想必这批人都是从那里送下来的。
这无疑是往齐学启手里塞进了一个烧红的炭丸,他问:“一共送下来多少伤员?”护士回道:“43个,有一半已经断了气。蔡排副带着几个护送伤员的弟兄到掸帮人家里找吃的,大家在汽车上热得受不了,就钻进这香蕉林里躲太阳来了。”这时负伤官兵已听到消息,日本人追上来了,杜长官已经下令烧毁所有车辆,不管轻伤重伤全要靠着两条腿走路。大家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陡然见到了齐副师长,简直如同见到父母一般,不禁悲喜交集,都要随他行动。
齐学启知道,战场丢弃伤员,这在国军队伍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但是,他的文人情怀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手里。他安慰伤员们说:“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带弟兄们一起回到祖国去。”话虽如此说,眼前这样的情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弟兄们带走,问护士:“蔡排副在哪里?”护士往香蕉园深处一指:“不远,我带你去。”穿出香蕉园,眼前是一栋掸帮人的高脚木楼。一个中年男子被反捆在楼柱上,一个大着肚子的妇女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都被双手反缚,呆在旁边。
“蔡宗夫,你给我出来!”这是齐学启的长处,做政治工作的他,叫得出全师任何一个排长以上的军官的名字。
蔡宗夫一听叫声,探出头一看,见是副师长来了,赶紧从木楼上跑下来,敬了个礼,说道:“报告长官……”齐学启打断他的话:“啥也别说了,马上带着弟兄们给我走。”“就走啊,我们弄了一头猪,刚刚收拾出来,马上就可以下锅了……呃,长官,请上楼,大家一起吃了再走嘛!这么金贵的东西,丢了多可惜!”“你没听见枪炮声响得那么厉害,命重要还是猪肉重要?把肉带上,马上走!”蔡宗夫再是不愿也无法,只好叫弟兄们把煮得半生不熟的猪肉从锅里捞起来,带上赶快下楼。
齐学启注意到,除了蔡宗夫,他手下还有6个战士,加上自己的5个卫兵,也才10来个战斗人员,要把这么多伤员带走是不可能的。他走到主人跟前,亲手给他解开了绳索,问道:“会说中国话吗?”那人道:“我是5年前从云南龙陵过来的中国人,咋不会说中国话?”齐学启恼怒地对蔡宗夫斥道:“你们怎么对自己的同胞也乱来?太不像话了!”蔡宗夫赶紧道:“副师长,弟兄们这些日子天天吃罐头、压缩饼干,见了这圈里的猪,就舍不得走了。”“马上给我们的同胞赔礼道歉,造成的损失,一定要赔偿。”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两手空空,尴尬地冲身后的人问道,“谁有钱?拿出来赔这位同胞。”白益徐小曼赶紧将身上的缅币掏出来递上。
老乡感动了,眼泪汪汪地说:“长官有这份意思,我袁光魁心头的气就消了。都是中国人,你们现在有难,我哪能要你们的钱?”白益说:“袁大哥,日本人马上就来了,这一路上的中国人都跟着中国军队往国内跑,你怎么还敢呆在家里?”男人说:“我们这个种植园是英国人的,英国老板早就跑了,把我留下来给他看护家产。我本来也想跑,可我的掸族老婆就要生娃娃了,她这样子,咋个过得了野人山,只好留了下来。这样好了,冲着这位长官对我有恩,我也不能不报答你们,我就跟你们一路走,把你们带过野人山,我再回来。”齐学启把手腕上的表抹了下来,塞到缅甸女人手里:“你看见了,我也没钱。这块表,就算我付你男人的佣金吧。”缅甸女人双手捧着表,连连鞠躬。回到香蕉园里,齐学启大声喝道:“还能动弹的弟兄,都给我站起来!”谁都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伤员忍着疼痛,或是撑着竹棍木棒,或是相互搀扶,都尽可能挣扎着站起来。站起来的,有14个,地下还躺着4个实在站不起来的。齐学启说道:“眼前的战况弟兄们都清楚,远征军暂时遭受了挫折。但我们元气未伤,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大家再卷土重来!我现在得马上去赶杜长官,能动弹的,我带上你们一起走;动不了的,我就抬着你们走,回去把伤养好,大家再一起重返缅甸,报仇雪恨!”齐学启第一个走到站不起来的重伤号跟前,屈下身,抓住手,要背他上路,感动得战士和伤员们尽皆失声痛哭,无论如何也不要他背。
蔡宗夫流着眼泪说:“副师长,当兵的都知道你和孙师长从来就爱兵如子。能在你们这样的长官手下当兵,死了也值!你岁数大了,这种出力使笨的事,还是让我们年轻人干吧。”他硬把那名重伤员从齐学启手中夺了过去。
战士们争着拥上去,把另外3名重伤员也背了起来。
齐学启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听枪声敌人离曼西已经不远,我们赶快翻过眼前这座山,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扎几副担架,抬着挂彩的弟兄走。”他们离开曼西,向着黑压压的树林中走去。此时夕阳悄然坠落,天地间腾起一片淡紫的暮色,水一般荡漾开去。山风呼啸,林子里发出涌浪般的声响。不知不觉间,树丛暗了,山峦黑了,乳白色的雾霭从山坳上倾泻下来,到处是腐叶的味儿。
幸亏有袁光魁带路,他们才少走了不少冤枉路。袁光魁说他过去经常跟随英国老板进野人山打猎,所以对山里的情况很了解。他说这野人山就好比是一个大洗脸盆,四面都是陡峭的高山,盆底绵延的高山峻岭之间纵横交错着不下10条大河小河,旱季里河水平缓,进山出山问题还不大,一进入雨季,河水暴涨,山岭就成了无数的孤岛,与外界的交通也就得中断几个月。
走进野人山后,齐学启才知道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除了日军的搜索部队与便衣队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追杀,老天爷也开始和中国人作对了。
进山的第3天夜里,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而且在此后的日子里雨就或大或小,天几乎就没有放过晴。出国之前,长官部请各方面的专家给指挥官们介绍过缅甸各方面的情况,也包括气候,他知道,缅甸的雨季已经来临了。
进入野人山的最初一周,脚下还算有路,他们还和没有断过线的溃兵队伍呆在一起。半个月后,路没有了,林子也密得不见天日,即使在大白天里,也只有零碎的光斑从枝叶的缝隙间投射下来,到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下山后,眼前就已经漆黑一片,战士们只好将绑腿解下来,互相连着行军。后面的枪声逐渐稀疏最终彻底消失了,一支支的队伍不断地超越他们,齐学启很希望能看见孙立人,看见新38师的官兵,可是他的希望破灭了。
几天后,他们再也难得看见一支成形的队伍,零零散散的行军者,都是跟不上自己的部队而掉下的。齐学启非常清楚,如果这时候真有一支日本的先头部队赶上来,他们就只有束手待毙的命运了。
虽然小路早已消失在了不见天日的黝黑密林中,但数万人从前面走过,总会留下太多太多的痕迹,何况沿途还不乏明显的“路标”,那是一具具因为饥饿或者伤病已经死去的士兵和华侨的尸体。也有生者,他们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或靠在树根下,神情呆滞,眼睛如死鱼的眼睛一般,既无和他们打招呼的精力,也无向他们求救的念头。因为,这些濒临死亡的战士看见的也是一群离死不远的落难之人。
看见远远多于士兵的华侨的尸体,齐学启等人难受万分,想起当初入缅时华侨们不顾会遭受缅甸邻居袭击的危险欢迎他们的盛况,无不感到羞愧得要死。士兵们破口大骂:“死在战场,心甘情愿,拖死在野人山,老子死不瞑目!”还有的公然大骂国军指挥官无能,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齐学启也只能装着耳聋。
绵延起伏的群山,被淹没在疯狂恣肆的雨季之中。那雨,几乎每天都下,时而如泼如泻,时而是飘飘洒洒的牛毛细雨。一条条谷底山洪泛滥,稍微平坦的地方,洪水四溢,高的仿佛成了一座座浮在海面上的孤岛。
当绝望的情绪像绳索一样勒得所有战士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齐学启的精神与生理也同样到了崩溃的边缘。
进山的第4天夜里便让他领教了野人山的凶险与狂暴。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一道河谷里穿行,河边虽有平坦的地方可做宿营地,可袁光魁说千万不要在河边露营,连着下了几天雨,一旦山洪暴发,就没一个跑得脱。齐学启便让大家到山坡上露营,战士们砍伐竹子树枝,搭起一个个窝棚,在顶上铺上宽大的芭蕉叶,大雨依旧片刻不停地下着,溅击到密密的树叶和芭蕉叶上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这样的露营让徐小曼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与这种种折磨联袂而来的还有饥饿,蔡排副弄到的原本就是一头只有几十斤重的半大猪,一天就吃了个精光。断粮已经两天。沿途难见人烟,他们白天爬山,晚上露营,吃的是野果,喝的是溪水,更要命的是伤员们的伤口都开始发炎,没有任何药物,四名重伤员躺上担架不久便已相继死去,进山时的轻伤员则已经变成了重伤员,接连不断出现在路途中的死尸彻底摧毁了军人残存的士气,护送伤员的士兵不愿自己也很快成为那样的一具可怕的尸体,他们纠集在蔡宗夫周围,拒绝执行齐学启的命令。
很不幸,这样一支小小的完全由中国军人组成的队伍在大难临头时也一分为二。
在一个生存已经成为所有人唯一期盼的环境中,副师长与副排长的权威和地位已经不能用级别加以确定,而是看谁有能耐让大家活下去。此时此刻,蔡排副的威望远远超过了齐副师长。这是因为卡萨有一个英国人的物资补给站,在阻击日军穿插部队的同时,113团的士兵除了武器和子弹不扔,将口袋、挎包、野战背囊里的一切几乎都扔掉了,他们尽量增加空间来装的就是肉类罐头、压缩饼干,还有香烟。每到休息的时候,齐学启与他带来的卫兵们便到处寻找野果野菜,而蔡宗夫和他带来的人则独自享用他们的美食。
有件事情让徐小曼饱受刺激,她亲眼看到一位掉队的中校军官抹下手上的金表,想给蔡宗夫换一个牛肉罐头,或是一包压缩饼干,却遭到了蔡宗夫的严辞拒绝。中校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在她脑子里经久不去。
当然,蔡宗夫对齐副师长还是给予了另眼相待,他曾经送给他一个牛肉罐头、一包压缩饼干和一包香烟。齐学启当着蔡宗夫的面就让卫士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发给战士们,哪怕一人只有可怜的一点点。
白益与徐小曼大受感动,他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野战背囊里的吃物全拿出来和战士们共享。那是从曼德勒撤出时,满街的店铺都被溃兵们砸开了,能抢的全抢,街面上一片狼藉。高军武预感到了撤退路上的艰难,叮嘱他俩把野战背囊里能扔的全扔掉,全装能吃的东西。除了各自带来的相机,他们往野战背囊里塞满了糖果,甚至还有大米。然而对这么多人来说,他们的贡献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齐学启与两名记者的以身作则对蔡宗夫和他的士兵未能起任何示范和感化作用,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一到休息时,就躲得老远。徐小曼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却是无法可施。这么多天来,无论是转进途中还是宿营,徐小曼都和白益在一起,谈话的时候自然就多。他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气势如虹的中国远征军几个回合下来会被日本人打得落荒而逃?
中国派出的是最精锐的部队,而且又是和美国人、英国人一起作战,每一个中国人都以为稳操胜券,对付小日本绰绰有余,没想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论武器,中国人不比日本人差;论勇气,他们在仁安羌亲眼看见了,日本人视死如归,中国人也没一个孬种;论重装备,坦克、装甲、大炮,日本人有的,我们也都一样不缺。中国军队唯一缺的就是飞机,可我们的盟军呢?中国穷,没能力派空军到缅甸来助战,可英国人、美国人的飞机呢,为啥也没有?天上整天追着中国人丢炸弹扫机关枪的,全是有着红太阳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