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从生活的环境、所用的器物、所梳的发式及所著的衣服落墨,拉开了田园牧歌式的帷幕。初日之下,桑林之中,罗敷的盛装出场引起了喜剧性的效果: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诗歌运用别开生面的烘托手法,通过旁观者见到罗敷时的神态举止渲染了罗敷的美:路人看到她,放下担子捋着胡须注目而视;少年人看到她,脱下帽子戴上帩头,想引起她的注意;耕者忘记了身边的犁,锄者忘记了手中的锄……各种人都因罗敷而神魂颠倒,罗敷有多美!不直接写美的形象,而写美的效果,引导读者凭借想象去“再造”一个罗敷,这是作者的匠心所在。这段描写渲染出生动活泼的喜剧气氛,也为那“五马立踟蹰”的“使君”上场作了铺垫。
诗歌接着写“使君”仗着权势强邀罗敷一起回家,却遭到罗敷的断然拒绝。面对强势而好色的太守,罗敷先援引封建伦理晓之以理:“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但这些未必能说服太守。于是,罗敷就向“使君”夸耀自己的夫婿,说他官居要职,才貌出众,令使君相形见绌。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反击,充分显示了罗敷的智慧,令仗势欺人的“使君”目瞪口呆,自惭形秽。罗敷越说越高兴,“使君”自然越听越扫兴。“座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这幕喜剧就在充满胜利感的哄笑声中结束了,把“使君”狼狈而去的丑态留给读者去想象。在那崇尚权势、等级的社会里,单凭罗敷的几句虚构的言辞未必能够奏效,她的命运终究令人担忧。但这首诗充分调动了民歌中常用的铺叙手法,写得文辞飞动,酣畅淋漓。诗歌语言清新活泼,字里行间含蕴着一种幽默俏皮的情韵,千百年来传诵不绝。
二、《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是汉乐府叙事诗的高峰,也是中国现实主义诗歌的重要成就。原名《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最早见于徐陵所编《玉台新咏》,诗前有小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可知故事发生在建安末年,叙述的是一出因封建制度造成的婚姻悲剧。主人公刘兰芝是一个善良、美丽、聪明又勤劳的女性,“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尽管她日夜辛苦劳作,且同焦仲卿感情深挚,仍得不到偏执顽固的焦母的接纳,迫不得已,遂自求遣归:“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女子出嫁后被婆家遣归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她这样说的目的,是想让焦仲卿为自己争得些做人的权利。无奈生性懦弱的焦仲卿不敢违抗母命,却说“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还必相迎取”。兰芝明白仲卿的深情厚意,也清楚婆婆的凶残,知道事情不可能扭转,于是提醒说:“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奉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临别之夜,二人彻夜难眠,依依惜别: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具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遣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检点旧物,抚今忆昔,不胜感慨。名为留待新人,实望仲卿睹物思人,给自己留点希望。这一细节既见深情,又见苦心。同时兰芝的性格又是坚强自尊的,尽管被夫家离弃,临走时也不失体面: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出于自尊,她抑制着内心的痛苦郑重妆扮。在辞别焦母时,面对依然“怒不止”的婆母,兰芝说:“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币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语含双关,又不失分寸。对小姑却是“泪落连珠子”,情深意浓,绝无芥蒂: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兰芝回到家后,面对母亲的“大悲摧”,只简短的一句话“儿实无罪过”,并不过多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对于之后的县令、太守求婚,兄长逼婚,兰芝此前就已经与仲卿说过:“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身为被弃女子,寄身篱下,她对自己的处境有清醒的估计。对于兄长的要求,她回答说:“处分适兄意,哪得自任专?……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既无哀求,也无抗争,有的是大智大勇者的沉着冷静。兰芝实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仲卿闻变赶来,重申盟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两人约定“黄泉下相见”,决心结束年轻的生命表示反抗。就在太守迎亲的那天,兰芝毅然“举身赴清池”,仲卿得知兰芝死讯,也“自挂东南枝”,双双殉情而死。诗篇的结尾时一段美丽而富有神话色彩的描写: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是人们用幻想的形式对这对青年男女的赞美。诗写的是一出悲剧,但又是一篇赞歌。歌颂了忠于爱情的美好心灵,更歌颂了为维护爱情而对封建势力的大胆反抗。
《孔雀东南飞》代表了汉乐府诗的最高成就,历来已有定评。其一,《孔雀东南飞》有重大的思想价值。它用刘兰芝、焦仲卿殉情而死的家庭悲剧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热情歌颂了刘兰芝、焦仲卿夫妇忠于爱情、反抗压迫的叛逆精神,寄托了人民群众对爱情婚姻自由的热烈向往。这首诗以鲜明的爱憎,着力鞭挞了封建制度对青年一代、特别是年青女性的迫害。诗中的焦母是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兰芝所以被她视为仇雠,就因为在她的眼里,“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不是一个俯首贴耳听从摆布的可怜虫。也正是凭藉封建家长的地位,她才得以乱施淫威,颐指气使。因为“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礼记》),这种极端荒唐的谬论,在当时是不可违背的金科玉律。因此,刘、焦之死,正反映了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质。而一心攀附高门的刘兄,“诺诺复尔尔”的媒人,以及那些太守、县令,无一不是这场祭礼上的鼓吹手。深刻揭露封建礼教制度的吃人本质,正是这篇长诗的主题所在。
其二,《孔雀东南飞》有突出的艺术成就。它巧妙地运用个性化的对话、细节描写、环境渲染和抒情等手法,塑造出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诗篇着力刻画了刘兰芝对爱情的忠贞和对封建家长的清醒认识,成为文学史上最富有叛逆色彩的妇女形象之一。兰芝不仅爱得深沉、执著,以封建时代的人格理想论,她的推己及人、深明大义,无愧于仁者;审查形势、明辨是非,无愧于智者;忍辱负重、自尊自持,无愧于勇者。面对严酷的封建礼教,她敢于争是非曲直,自求遣归,直至以死抗命,是一个不容于世俗礼教的叛逆。其它如焦仲卿的忠厚懦弱又笃重爱情,焦母的专横暴戾,刘兄的趋炎附势,无不个性分明,各具面目。
其三,《孔雀东南飞》有复杂的结构。它的故事完整,叙次井然,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的身份性格、以及人物活动的情景都交代得有头有尾,因果俱备。整个故事从两条线索展开,一是同封建家长的矛盾冲突,一是坚贞不渝的爱情。前者直接导致了悲剧的结局,后者则以兰芝、仲卿的死深化了反封建的主题,两条线索紧密交叉,融而为一。诗篇开始借兰芝之口揭露了和焦母的矛盾,紧接着以焦母逼儿离妻突出了焦母的暴戾专横,反衬出兰芝的无辜。而后又着意描写夫妻离别、大道盟誓,渲染两人的恩爱之情。最后通过阿兄逼婚、相约殉情的情节把故事推向高潮。全诗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起兴,又以“鸳鸯对鸣”作结,前后呼应,浑然一体,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乐府民歌的艺术特色与地位汉乐府民歌产生于辞赋兴盛、文人诗歌中衰的时代,在创作精神和艺术手法上,都有令人瞩目的贡献和地位。
一、“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汉乐府民歌继承并发展了周代民歌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感于哀乐,缘事而发”;
它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民的思想感情,对后代诗歌起着示范性的作用。建安诗人“借古题写时事”的古题乐府,杜甫“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以及白居易“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新乐府运动,他们自觉用诗歌表现自己干预现实、改造现实的理想和激情。这种精神象一根红线贯穿着建安以来诗歌史,形成了一条以乐府为特征的现实主义传统。由借用汉乐府旧题到摆脱旧题而自创新题,由不自觉的学习到成为一种创作原则,由少数人的拟作到形成一个流派、一个运动,说明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精神对后代诗人的影响愈来愈显著。
二、杂言体和五言体的艺术形式汉乐府民歌突破了《诗经》的四言句式,主要是杂言诗,句子长短随意,灵活使用,对于协调诗歌的节奏,形象地表达人物的神态、语言、情感,增强诗歌的容量和表现力方面都有相当重要的作用。杂言诗后来发展为唐代自由奔放的歌行体,在中国诗歌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汉乐府民歌中还有不少比较完整的五言诗,虽然只比四言诗多一个节拍,却便于把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组合起来,寓变化于整齐之中,扩大了诗歌的容量。另外,乐府五言诗不仅直接影响了文人五言诗的产生,也孕育了后来的七言诗,具有诗体解放的意义。西汉乐府多杂言,东汉乐府多五言,两汉乐府生动地展现了中国诗体由四言到五言的发展过程。
三、精彩的叙事手法
《诗经》《楚辞》基本上都是抒情诗,时而也穿插叙事。两汉乐府叙事诗的出现,标志中国古代叙事诗的成熟。
首先,对情节的处理剪裁精当。汉乐府的篇幅大都比较短,因此不对事件作有头有尾的叙述,而是选取某个侧面或精彩镜头集中描绘。如《陇西行》再现健妇持门户的场面,《羽林郎》叙述当垆美女反抗强暴的故事,通过描写她们与顾客的交往及各类人物的言行举止,艺术地展示了汉代的市井风情。《相逢行》、《长安狭斜行》选择的都是“夹毂问君家”的特写镜头,通过对方的一番炫耀,道出了车主人的富贵豪华。在选择日常生活情节时,对于偶发性、突发性事件的捕捉也很有新意,如《上山采蘼芜》写弃妇与故夫邂逅相遇的谈话。
其次,能运用个性化的对话、细节描写及环境刻画形象。巧妙地熔铸对话,发展矛盾,构成波澜,从而形象地刻划人物,是汉乐府的一个重要特色。这些对话往往声情毕肖,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妇病行》《东门行》《上山采蘼芜》基本都由对话构成,人物性格由富于个性化话语得以鲜明体现。
再次,叙述技巧详略得当,繁简有法。详于叙事而略于抒情,如《孔雀东南飞》;铺陈场面而略写首尾始末,如《陌上桑》;详写服饰仪仗而略写容貌形体,如《相逢行》。不同的作品,因之而具有不同的特点。
四、质朴自然的语言风格汉乐府诗的风格有清新明朗,有深情婉转,也有慷慨悲歌,又都统一在质朴自然这一总体风格特征之下。所谓质朴自然,指这些歌辞信笔写来,浑然天成,丝毫不露斧凿痕迹的特点。明胡应麟称赞汉乐府语言“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矢口成言,绝无文饰,故浑朴真至,独擅古今”(《诗薮》卷一),都说明了它的特点。这种活泼通俗、明朗自然的语言,读来让人感到无限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