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居易的讽谏诗白居易将自己的诗歌分为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类。其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是讽喻诗中的《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及感伤诗中的《长恨歌》、《琵琶行》。白居易的讽谏诗主要作于贬官之前,有一百七十多首,以通俗化的语言指斥上层社会的骄奢淫逸以及对下层人民的欺压,并深切同情普通百姓的不幸遭遇。如《伤宅》揭露官僚的骄奢,“一堂费百万,郁郁起轻烟。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普通百姓“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重赋》)的惨况,造成这一贫富悬殊的原因是对百姓的盘剥:“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买花》通过田舍翁之口发出“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痛切针砭,《轻肥》则把矛头直指那些“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的内臣、大夫、将军,在他们“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逍遥快活的时候,在老百姓身上却上演着“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人间惨剧。白居易对下层百姓被搜刮殆尽、无衣无食的惨况予以深切的人道主义同情。如《村居苦寒》在写了老百姓“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饥寒交迫的窘况之后,又与自己“褐裘覆絁被,坐卧有余温。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衣食无忧的生活相对照,不禁发出“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的感叹,表现出一个为官者的反思和良心。在《新制布裘》中,诗人推己及人,发出“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的呐喊,充分表现了应有的社会良知。
他的讽谏诗主题集中,实践了“一吟悲一事”的创作宗旨。为使主题明确,白居易还以小序说明作诗缘起,如《卖炭翁》是“苦宫市也”,《新丰折臂翁》是“戒边功也”等。“首句表其目,卒章显其志”(《新乐府序》)创作方法是其讽喻诗突出的艺术特色。这些诗里还创造了高度典型化的人物,如“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翁》)的卖炭翁,“头鬓眉须皆似雪”、“左臂凭肩右臂折”(《新丰折臂翁》)的新丰老翁,“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上阳白发人》)的上阳宫人,诗人不仅勾勒出他们的外貌特征,还能深入人物内心,卖炭翁尽管“可怜身上衣正单”,但是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宁愿“心忧炭贱愿天寒”,更反映出人物的贫困饥寒,也更突出诗歌批判的力量。
在批判现实的尖锐性方面,白居易的诗歌与杜甫的同类作品相比毫不逊色。但从诗歌艺术角度看,杜诗往往从自身体验中得来,感染力较强,白居易却是以一种旁观者的眼光施以批判或同情,带有明显的政治性目的,有些说教味较浓。为了卒章显志,白居易往往不顾诗歌的艺术性要求,加上一个议论的尾巴,有时难免画蛇添足。另一方面,由于过分的强调诗歌的通俗性,一个简单的事理往往反复陈说,使得诗歌不够精炼含蓄。但是,诗人对社会黑暗予以大胆的揭露和指责的勇气是令人钦佩的。
三、白居易的其他诗歌长篇感伤诗《长恨歌》和《琵琶行》是文学史上不朽的名篇。
《长恨歌》取材于李杨爱情,据陈鸿的《长恨歌传》,白居易的创作本意是要“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可以说是志在“讽喻”。但这一意图并未贯彻始终。诗的前半部分对玄宗重色误国确有讽喻意味,后半部分却写了玄宗与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寄予诗人深切的同情,这就出现了双重主题相互纠缠的现象。从讽刺的一面说,诗篇开头点明祸乱的根源是“汉皇重色思倾国”;在得到杨氏后,便耽于美色而怠于朝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杨贵妃不仅“三千宠爱在一身”,且泽及亲戚,“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终于导致江山的破亡,“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美人也在军士的哗变中葬身黄尘。江山已亡,美人已逝,一代帝王却无能为力,徒有“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悲伤。这一部分虽然旨在讽刺,但旷世悲情也油然而生。
后半部分是诗人在民间传说基础上加工而成的李杨爱情悲剧。通过对李杨魂牵梦绕、生死相恋之情的反复渲染,讴歌了世间男女海誓山盟的真挚爱情,对有情人不能长相厮守的悲剧表现出强烈的感伤和叹惋。玄宗避乱蜀中,对贵妃思念强烈,“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玄宗见月伤心,闻铃断肠,场景凄清,感情深切!回到长安,池苑依旧,不禁睹物思人:“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美好的事物不禁让玄宗想起美人,物是人非的现实让他更加伤感,“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雨打梧桐,秋草丛生,孤灯长夜,冷被难眠,玄宗经受着何等的煎熬!但玄宗在人间魂牵梦萦的时候,杨玉环也在天上经受着“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的痛苦,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在使者眼中,甚或在玄宗心中,杨贵妃更加娇柔多姿,她的美已洗净凡尘,像梨花带雨般圣洁。但仙凡两隔,为表达对爱情的忠贞,杨玉环让使者捎去金钗以表深情,且临别寄词,重申“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七夕密誓,刻骨的相思变为绵绵不绝的长恨,李杨的爱情得以升华,普天之下痴男怨女的心灵无不受到震撼。
白居易作于江州的《琵琶行》,是一首感伤身世遭遇的叙事抒情诗。诗歌先叙写琵琶女盛衰荣辱的经历,引起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共鸣,表现了诗人对琵琶女的深切同情,抒发了天涯沦落的满腹怨愤。全诗情节曲折,描写细致,尤其是对音乐的描摹,把抽象的音乐通过一系列形象的比喻转化为生动可感的艺术形象,极为精彩!
《长恨歌》和《琵琶记》成为不朽的名篇,与精湛的艺术表现技巧密不可分。首先,善于渲染气氛,塑造情景交融的诗歌意境。如《琵琶行》起笔就用“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意象,把全诗笼罩在伤感的氛围中。其次,节奏变化曲折有致。白居易善于掌握节奏,叙事快慢结合,起到了很好的抒情达意效果。顶真手法的运用,如“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使得音韵和谐,顿挫有致。第三,文脉清晰流畅,语言通俗易懂。“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赵翼《瓯北诗话》卷四)的语言风格,取得了“童子能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李忱《吊白居易》)的流传效果。
白居易的闲适、杂律类诗歌数量较多,多表现闲适情怀、流连光景和排比声韵之作,在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均不如前两类诗。但也偶有佳篇,如《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情景交融,蕴含哲理,言浅情真意深。
四、白居易诗歌的渊源和影响白居易受陶渊明、韦应物清新平淡诗风影响较大,又注重学习民歌的表现形式,都有助于浅切明畅、平易通俗的诗风。白居易继承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开创了以俗为奇的通俗诗派,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晚唐的皮日休、罗隐等是白居易的直接继承者。宋代的苏轼、陆游等人也在不同层面和程度上受到启示。金人王若虚评价白居易诗歌“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滹南诗话》)。其切近现实、通俗易懂的诗风,使得白居易不仅在国内有深远的影响,而且在日本等国都有重大影响。
元稹
一、生平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洛阳人。贞元九年(793)以明经擢第,元和元年(806)举制科,对策第一,授左拾遗,迁监察御史。元稹生性刚烈,于元和五年因触怒权贵被贬江陵士曹参军,徙道州司马,改虢州长史。十四年如还为膳部员外郎,卷入牛李党争。历知制诰、中书舍人、充翰林承旨学士。因阿附宦官,于长庆二年(822)居相位三月,出为同州刺史,改浙东观察使,有德政。大和三年(829)为尚书左丞,因整顿吏治,为人情所攻击,次年出为武昌节度使,五年卒。有《元氏长庆集》,存诗八百多首。
二、元稹的诗歌在新乐府创作方面,元稹与白居易并称“元白”,其“新题乐府”创作则受到李绅的直接影响。他在元和四年(809)受李绅乐府诗的启示,写了二十首和诗,包括《上阳白发人》、《五弦弹》等,但叙事繁乱,主旨不明,缺乏诗美。相比较而言,元稹十几首的《乐府古题》成就要高一些,这些诗歌都是“寓意古体,刺美见事”(《乐府古题序》)的讽喻诗,以《田家词》和《织妇词》较有代表性。如《田家词》:
牛咤咤,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劚。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愿官早胜仇早复,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诗歌语言细腻,刻画细致,反映了官军对穷苦百姓的残害,以及底层百姓“愿官早胜仇早复,农死有儿牛有犊”的善良本性。《织妇词》写了“东家头白双女儿”因为懂得纺织手艺到老不能出嫁,不能享受人伦之乐的悲惨情景,控诉了贡赋制度对广大妇女的奴役和摧残。
元稹后期新乐府的代表作是《连昌宫词》。这首长诗通过对连昌宫兴废变迁的描写,揭露并批判安史之乱前朝政的腐败,追溯国家混乱的根源,表达诗人对清明政治的向往。诗歌将史实与传闻相杂糅,有较多的想象和虚构,情节生动曲折,蕴含着诗人强烈的感情。
元稹又以悼亡诗和艳诗著称。他为亡妻韦氏所作的悼亡诗共三十余首,代表作是《遣悲怀三首》,录其两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其一)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其二)年轻时的元稹是一个政治新星,得与前相国女韦丛结为伉俪。此后元稹一再贬谪,生活非常贫困,只能靠变卖首饰维持生计。待到元稹富足后,韦氏已经香消玉损。通过生前身后琐事的描摹,表达了诗人对亡妻的怀念、愧疚、哀痛之情,情深意浓,深切感人。
元稹是一个才子型作家,免不了风流韵事。他的艳情诗多是追忆少时情人所作,如《赠双文》、《春晓》、《莺莺诗》等。这些诗善于表现男女缠绵的爱情,委曲动人,如《离思五首》其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格调轻快,情感细腻缱绻,一往情深。
在科举制影响下,文人雅士之间多有唱和。元和年间,出现了以长篇排律和次韵酬答来唱和的风气,世称“元和体”,始作俑者就是元、白。这些诗歌少则五六十句,长则数百句,如白居易的《东南行一百韵》、元稹的《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等。这些诗歌创作起来难度很大,成为诗人骋才斗奇的文字游戏,风行一时,不足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