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和贞观诗人
贞观诗坛由太宗李世民和一批宫廷诗人构成,其风格正如明人陆时雍所指出的,“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诗镜总论》),仍然充斥着梁、陈宫体诗香艳繁复的余韵。但是,唐王朝是一个旭日东升的帝国,昂扬的社会精神必将带给诗坛全新的气象。
唐太宗武功显赫,也热爱文学。他说:“朕年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于古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本,见政理之源,行之数年,天下大治而风移俗变。”(《贞观政要》)他重视文人和文化建设,在为秦王的时候,便招揽房玄龄、杜如晦、孔颖达等文人入府,号为“秦府十八学士”。甫登帝位,又设弘文馆,聚书二十万卷,精选天下文士,讲论文义,商量政事。他在位二十三年,文治武功达于极盛,史称“贞观之治”。唐太宗提倡雅正的文学观。他在《帝京篇序》中说:“予以万机之暇,游息文艺,……皆节制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全唐诗》卷一)这是对梁、陈宫体余风的一种反拨,但是,其本人的诗歌创作却并没有洗尽六朝铅华。今存诗九十多首,内容广泛。其中一部分是对战争生活的追忆与豪情壮志的抒发,《还陕述怀》曰:“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气魄宏大,慷慨激昂,大有帝王之概。还有一些咏物、怀古、纪行等作。但以《帝京篇》十首为代表,这组诗采用铺陈手法,描写了宫室、读书、游览、宴饮等场景,突出描写了帝王宫阙的宏伟,其一云:“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此诗辞藻华美,用夸张的手法写尽帝宅皇居的巍峨。在这些诗中也孕育着唐诗发展的新因素。
但是,唐太宗的诗明显受到南朝宫体诗的影响,如《赋得鹦鹉》、《赋得花庭雾》和《咏雪》等。他在《赋得鹦鹉》中写到:“华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昔作园中实,今来席上珍。”色彩秾丽,追求享乐,与南朝宫体诗相比可谓如出一辙。
活跃在唐太宗周围的宫廷文人有魏征、虞世南、李百药等。
魏征(580-643),字元成,巨鹿人。初事李密、窦建德,又曾奉事太子李建成。“玄武门之变”后,被李世民任为太子洗马。在太宗朝,魏征以能直言劝谏见称,封郑国公,是治世之臣的榜样。魏征存诗不多,主要是祭祀和歌功颂德之作。但《述怀》一诗却写得雄深苍劲,“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表现了建功立业的志向,以及心怀主恩而不惧艰险的节士之气。他的诗,被视为是盛唐风骨的肇始之作。
虞世南(558-638),字伯施,余姚(今浙江余姚)人。曾为隋炀帝的文学侍臣,官秘书郎,撰有《北堂书钞》。入唐后,为秦王府记室,迁太子中舍人。太宗即位后,历弘文馆学士、秘书监。有集三十卷,存诗32首。他的代表作是乐府诗,如《从军行》、《结客少年场行》、《怨歌行》等。《从军行》主要写边塞征战的艰苦,“结发早驱驰,辛苦事旌麾。马冻重关冷,轮摧九折危”,已具有盛唐边塞诗的风致。《结客少年场行》描述少年的雄心壮志:
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声利。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绿沈明月弦,金络浮云辔。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其慷慨意气,跃然纸上。虞世南的应制诗虽有浓厚的宫体意味,但能将宫体题材与政治主题融和起来。《侍宴归雁堂》云:“歌堂面渌水,舞馆接金塘。竹开霜后翠,梅动雪前香。凫归初命侣,雁起欲分行。刷羽同栖集,怀恩愧稻粱。”诗的前半部分咏物写景,后半部分隐喻感怀,以凫雁同栖比喻君臣相欢,表达自己怀恩而内疚的心情,委婉歌颂皇帝的恩德。与宫体诗的辞藻秾艳,内容乏善相较,此诗有了一些新变。
总体来看,尽管贞观诗人的作品尚未摆脱宫体诗风,但已孕育着唐诗的新风貌,有些诗作已近乎“唐音”了。
初唐四杰和刘希夷、张若虚
一、初唐四杰“初唐四杰”是指活跃在高宗、武后时期的四位诗人,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杰”都是英才俊发的天才。才高位卑,志大命舛,是其共同的遭遇。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王勃早慧,十六岁被表荐于上,拜朝散郎;曾任沛王李贤府修撰和虢州参军,因事被废。后随父赴交趾令,因渡海落水,惊悸而亡,时年二十七。有《王子安集》,存诗90余首。王勃的一些诗写自然风光,表达对自然的热爱,有时表达惆怅的情绪,随感而发,
清纯自然。如“山泉两处晚,花柳一园春。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春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山中》)虽篇幅短小,但感情丰富,气韵十足。
王勃的羁旅送别诗写得情真意切,初具盛唐气象。“复阁重楼向浦开,秋风明月渡江来。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寒夜怀友二首》之二)以酣畅淋漓之笔写故人友情,真切感人。最著名的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诗写出青年人特有的送别心境,境界开阔,意气轩昂,虽感怀而不悲伤,反映出初唐朝气蓬勃的时代气息。
王勃也有一些诗歌没有摆脱六朝诗风的影响,如《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全诗尤其是前四句,六朝诗歌的浮艳之气充溢其间。
杨炯(650-693),华阴(今属陕西)人,少有才学,年十岁应童子举,待制弘文馆。曾任盈川令。有《杨盈川集》,存诗30余首。杨炯的边塞诗代表其诗歌的主要成就,如:
卿家本六郡,年长入三秦。白璧酬知己,黄金谢主人。剑锋生赤电,马足起红尘。日暮歌钟发,喧喧动四邻。(《刘生》)
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冻水寒伤马,北风愁杀人。存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战城南》)
虽然杨炯没到过边塞,也没有从军的经历,这些诗却写得刚劲豪迈,充满一股昂扬之气。最为人广为传颂的则是《从军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表达了建立军功的强烈愿望,慷慨苍劲,亦是盛唐边塞诗派的先声。
卢照邻(634-686),字升之,幽州范阳(今北京)人。二十岁即为邓王府典签,又曾任新都尉,因病去职。最终不堪疾痛,自沉颍水而死。有《幽忧子集》。
卢照邻诗歌的题材丰富,思乡、怀人、边塞、游侠等都有涉及。且诗风多样,有的清新自然,富有民歌气息,如《梅花落》、《芳树》等;有的刚健雄奇,富有想象色彩,如《紫骝马》等。《九月九日玄武山旅眺》曰:“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把乡关之思写得形色兼具,情意甚殷。他的边塞诗有的写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豪情,如《刘生》:“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翠羽装刀鞘,黄金饰马铃。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有的写戍边将士的思乡情怀,如“陇皈高无极,征人望故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陇头水》)但最为出色的是歌行体诗歌,为数不多,却几乎篇篇出色,如《行路难》:“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留烟。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倡家不来折。……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尺哀怜。……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诗歌描写世事的无常及离别的伤悲,蕴含古今兴亡之叹。其《长安古意》的前半部分铺陈了达官贵人的豪奢,然后笔锋突转,“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有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长河中,富贵终如过眼烟云,留下的只有感喟。
骆宾王(619-684),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聪明早慧,七岁赋《鹅》,号为神童。曾任武功长安主簿。尝赴西域和西南边地。曾因上书武后言事,贬临海丞。武则天称帝后,徐敬业起兵,作为府属,骆宾王撰有《为李敬业讨武曌檄》,事败不知所终。有《骆宾王文集》。骆宾王的咏物诗在“四杰”中尤为出色,其《在狱咏蝉》云:“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隋以来的咏蝉之作,多在写物之中融入清高的意味,如虞世南的《蝉》。骆宾王此诗明为咏蝉,实则物我合一,以明己志,于不平之中流露出一股孤傲之气。其边塞诗成就也很高。他有过从军经历,其描述的塞外风光真实可感,如“山路犹南属,河源自北流。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夕次蒲类津》)。又往往将紧张的战事融入边地凄凉的景色之中,如:“虏地寒胶折,边城夜柝闻。兵符关帝阙,天策动将军。塞静胡笳彻,沙明楚练分。风旗翻翼影,霜剑转龙文。白羽摇如月,青山断若云。”
(《宿温城望军营》)抒发征夫的思亲怀乡是边塞诗一贯的主题,骆宾王也不例外,如《晚度天山有怀京邑》:“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华。云疑上苑叶,雪似御沟花。行叹戎麾远,坐怜衣带赊。交河浮绝塞,弱水浸流沙。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宁知心断绝,夜夜听胡笳。”诗人身在茫茫天山,心却飞向遥远的长安,天山云雪让诗人联想到长安的上苑之叶和御沟之花,更表达诗人思亲望乡的伤感。骆宾王的七言歌行也有名篇佳制,同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一样,他的《帝京篇》也写道:“莫矜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由铺张豪华转为揶揄嘲讽,寄托感慨。这些歌行诗在手法和风格上仍有宫体的痕迹,但已融入了对现实的关注和人生的体验,昭示着诗歌发展的健康方向。
“初唐四杰”开拓了诗歌的主题和题材,将视线从宫廷移向市井,从台阁移向边塞大漠,使诗歌摆脱了歌功颂德的虚套,开始面向广阔的社会和人生,注重抒发自我的情感。四杰初登诗坛时,“上官体”尚风靡一时。“上官体”取材狭窄,囿于宫廷之内,而四杰在反对“上官体”风格绮错婉媚的同时,将诗歌题材从宫廷的牢笼中解脱出来,丰富了诗歌的内容,赋予了诗歌新的生命力,提高了诗歌的思想意义。对于四杰的历史贡献,杜甫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四杰的诗歌可谓是以书生意气来激扬文字,诗间充斥着骨鲠之气,与宫体诗渐行渐远,昭示着盛唐时代的来临。
二、刘希夷和张若虚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初唐诗歌在题材拓展、写物抒情技巧及声律锤炼方面已有大幅度的提高。而在诗歌意境的创造方面,刘希夷和张若虚做出了贡献。
刘希夷(651-),一名庭芝,汝州(今河南临汝)人,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生平不详,仅有“志行不修”、“与时不合”,及及第后数年即“为奸人所杀”等片言只字的记载。存诗30余篇,主要是军旅和闺情之作。军旅诗如《将军行》:“剑气射云天,鼓声震原隰。黄尘塞路起,走马追兵急。”可谓苍劲悲壮,惊耳骇目。闺情诗如《捣衣篇》、《春女行》、《采桑》等,善写闺中柔情,清丽可诵。刘希夷的代表作是七言歌行《代悲白头翁》,又题《白头吟》。这首长诗构思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