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笺出了翠闲阁,穿过一条通幽的九曲回廊,入目一片连绵的假山石。脚步声惊醒了石间那株山茶上的一对鹊儿,扑腾着翅膀相携飞上了乱石顶端。彩笺寻了一圈,不见有任何碎石子,遂从腰间摸出一枚珠子,丢了过去,两只鹊儿惊扰着飞散开去,这才惹得彩笺笑逐颜开。
沿着小径,绕将过去,视野骤一开阔。眼界里一片辽阔的水域,稀稀疏疏地植了些莲。岸边的礁石铺成了延展至湖水里的渡台,不知当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当叹当初主持修建这座宫城的匠师心思机巧。
她俯身,果如尺素所述,那礁石间兰舟偷横。探手解开系舟的绳子,跳上去缓缓地撑起,小心地避开那些莲。待兰舟靠得湖心的小轩,将绳子系上木桩,又不禁颔首拨弄舟旁的莲株。手刚触及,便惊觉那莲花竟是玉石雕琢而成,只是雕工细致,才难辨得真伪。
轻下兰舟,推门而入,但见右手边的轩窗下有一女子正着单衣,长发披散,细细地临着一幅字。和风吹过,卷起女子一缕青丝,飞扬间,恍若天人临境。
彩笺取过一边软榻上的外袍,披到女子身上。
“小姐虽是贪凉,可轩中本就风大,若是受了凉,少不得庄主一番责骂,一碗黑苦的汤药自免不了。”
“嗯。”窗下的人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今儿怎么是你来了,尺素呢?”女子并未抬头,蘸饱了墨继续临着字。
“那丫头拿了小姐一斛东珠,跑到玉筠的院里去了。”
“又去弹珠子了,怎的不拿黑玉的珠子玩耍了?怕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嗬,这方面她倒是上心。”
“她哪里还记得那些黑玉珠子呀,散的满地都是。我替她收拾了小半个时辰呢,回头出门时,看见二门外撒了一路,我捡了几颗,也就躲懒叫了屋里头的小丫头们在收拾呢,呀,我这还有几颗呢。”彩笺说着,翻翻腰间的系带,一股脑滚出七八枚光滑黑亮的珠子。
女子抬头瞥了她一眼,失笑:“你也不嫌咯得慌,想要我回头也赏你一斛,黑玉的不好,赏你夜明珠怎样。?“
“哼,小姐当我稀罕这些个玩意儿?我还不是怕你回头不小心踩着了伤了自个!也是小姐太纵尺素了,看她,总不知进退的!”
“你和尺素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娇痴任性的时候,岂可拿那些刻板的规矩拘了你们。反倒是你,出落得越发像个大丫头的模样。”
“小姐当彩笺愿意么?咱们房里没有年岁长些的丫鬟,更没有嬷嬷婆子的照应着,尺素又是个不成器的。“
彩笺走到案边研墨,瞥见女子临的字,不禁莞尔。
“小姐这幅字临了不下百幅,依旧不餍?”
“自四年前无意得到这赫连先生的墨宝,就陷入执爱,不可自抑,既不临过千遍,怎会满足?”
落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搁了,静待纸上墨迹干透。
“这赫连先生倒也是这浊世中的异数。”
“自是,先生自诩闲逸山人,天下人尊先生二字,怎是俗辈可比。”
女子卷起卷轴,递给彩笺。彩笺将字收进一旁的青瓷瓶里。
“小姐,庄主遣了玉簌姐姐来,说让你半柱香后去采月楼请安。”
“采月楼?”
“嗯,眼看着时辰未差几许了,小姐还是赶紧去吧。”
“姑姑许是有话吩咐,我先走一步。”女子从软垫上站起,系上外袍的束带,推门,提步踩着暗桩掠过湖面,轻巧地落在岸边。
行过之处,下人慌忙退到侧首,躬身行礼。她未作理睬,一路行去,步步生香。
赶到采月楼时,外面不见半个人守着,藏月庄主风靡音正跪在蒲团上俯身叩拜,听见身后传来的推门声,直起腰。
“进采月楼也不知肃容,挽尘你如此莽撞!”
风挽尘听了她的斥责,并无辩驳,走上前,屈身跪到另一个蒲团上,虔诚叩拜。
清淡悠远的凝玉香从炉子里袅袅娜娜地升起,令人心里一片安宁,不事烟尘。采月楼本是藏月山庄禁地,等闲踏足不得,所以难免少了人气,便也比庄中其他地方阴凉些许,如今又有凝玉香相辅,竟有了阴虚之感。
身前的案上碧玉的牌位上镌了藏月山庄历任庄主的名字,曾经红颜,而今枯骨,板荡一生,终只化做后人一句叹息。
收回目光,风挽尘闭目静心片刻。
“姑姑,挽尘知错。”
“又跑哪去疯了,整日里不见个人影。”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过贪恋湖心小轩的僻静,多坐了片刻。姑姑唤来挽尘,可是有话吩咐?”
风靡音未置一言,站起身,取过一边的丝帕轻轻地擦拭祖先牌位。待六个碧玉牌位都擦拭干净了才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风挽尘。
“挽尘,再过一年你就及茾了,可有想过出庄一游。姑姑记得你幼时,断魂姑姑问你有何志向,你答仗剑游天下。现在可还……”
“姑姑莫不是糊涂了,挽尘记得姑姑当时斥挽尘大逆不道,说进了这藏月山庄,纵是他日香消玉殒,魂魄依旧要被拘在这四方天地。姑姑觉得我又如何能出得庄去。”
“挽尘,姑姑知你心思高远,藏月山庄拘不住你,掬月城也拘不住你。”风靡音将挽尘从地上拉起,走到一边的几案前坐下。从自己的鬓侧抽出一支金钗,替风挽尘束了满头青丝。然后将桌案上的一卷东西铺陈开来,赫然一幅后胄疆域图。
“你看,如今天下九分,望月闻人,追月郁家,邀月洛家,迎月容家,让月连家,掬月藏月山庄,引月宫家,搪月赫连,招月百里,九方势力割据,相制相衡。然,群龙无首,可图谋之。”
“挽尘并无逐鹿之心,或想花鸟一床书终老。”
“你胸中万千丘壑,何必瞒我。嗬,天下儿郎,若得你倾力相助,他日勿论封侯拜相,就是入主中原,高登极位,亦不在话下。”风靡音芊芊素手在邀月城处画了个圈。
“姑姑,百年庄规,挽尘岂可弃之不顾。”风挽尘枕首到风靡音的肩上,面作戚戚然,不动声色地打量。
风靡音全身立时绷紧,随即又放松开来,状似无意搂住怀里香软的小身子,轻笑开口。
“挽尘,凡进入藏月山庄的女子,哪个不是看破尘世,一心超脱,想在庄里寻得安稳余生的。唯独你,当年,姑姑将你带回藏月山庄,不过怜你独身在世无所依。原先姑姑还被那冷硬的庄规桎梏着,但你断魂姑姑昨天一语点醒了我。以你的身份,原本算不得是庄里的人,自不必遵那些个规矩。”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心思转了几回,面上竟瞧不出半分。风挽尘盯着她看了良久,寻不得一丝破绽,嘴中一阵发苦,换了急切的语气道:
“可是姑姑莫忘了,一出得庄,非厌弃尘世不可再入,姑姑养育挽尘,挽尘却不得承欢膝下,要挽尘如何自处?”
说罢埋首风靡音颈间,不觉泪湿。风靡音亦是颜色灰败,不能自持,掏出袖中的帕子连连拭泪。
“挽尘且听姑姑一言。我与你断魂姑姑同是伤心人,相伴多年,日后风雨,自要同进同退。况这藏月山庄奢靡自不必言,外世的动荡尚侵蚀不得庄里的宁和。说到服侍,玉簌玉筠凡事尽心尽力,你且宽心。姑姑又岂可以一己之私念误了你?”说到最后一句时,面色几不可查地白了白。
“如此,挽尘可否待及茾之后再出庄。姑姑顽疾加身,缠绵床榻多时,挽尘想亲侍汤药至姑姑身子大好,以报这几年的养育之恩。”
风靡音闻言,不禁苦笑。抬手轻抚挽尘的青丝。
“挽尘,姑姑如今算是苟且于世,又怎么会妄图偷转时光?”
“姑姑讲话也不知道避讳。我只道这藏月山庄里的女子个个都蒙上天眷顾,必能求得现世安稳。”
风挽尘抬首,凝视风靡音沧桑却依稀可见那绝代芳华的脸。
风靡音惨淡的笑容久久凝在嘴角。
“你也不必说这些个来宽慰我,那场劫难后,姑姑好比再世为人,生死之间业已看淡。挽尘你莫再执拗,再过几日就收拾细软出庄吧。”
说完便推开怀里的风挽尘,举步走向门外。
“姑姑!”风挽尘”扑通“一声跪倒,形色怆然。
风靡音在门口收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风挽尘听令!我今且以藏月山庄庄主之名昭示天下,风挽尘倨傲无礼,自今逐出山庄,在外不可以山庄中人自居,日后更不得踏足山庄半步!”
声音冷涩,如刀削着风挽尘的寸寸肌骨。
“可是姑姑,倘他日挽尘也作了伤心人,也不得入庄吗?”
“天大地大,自有第二个藏月山庄容你!”
风靡音一甩袖,扔下这句话绝然而去,身后风挽尘不觉恸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