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勇早就听说过,山民活像盖上毛狗,十分惫懒狡诈,以致都不愿意驻点黄荆村。山路遥迢不说,山民还耍赖,动不动以饿死人相要挟。县委组织部搞党员电教的胡干事,举过一个例子:那年政府扶贫,给黄荆村的特困户每户发了一对山羊,要他们发展畜牧生产。算命先生荆半仙分到两只。组织部决定跟踪拍摄他养羊经过,再把养羊脱贫而放弃算命对比起来说,教育性肯定很强。于是,一个月后,胡干事兴冲冲地上了山。一找荆半仙,不在家中,说是上山了。胡干事满以为荆半仙在山上牧羊。那晓得进山一看,他脑壳底下垫着破草帽鼾睡,那对羊儿不晓得放牧到哪里了。
胡干事摇醒荆半仙,追倒问:老荆,你的羊儿呢?
荆半仙昏沉沉地问答:吃了么。
胡干事急了:你为啥把它吃了噻?
荆半仙回答得十分干脆:我饿,把羊儿杀来吃了么。
胡干事想,完啦,这一下,肯定完不成跟踪拍摄的任务,但是总得把原因问个一清二楚吧,再问:政府发一对山羊给你,是要你发展畜牧生产的,你怎么敢杀来吃了?
荆半仙说:我一个孤汉子,还要赶场算命,哪有时间放羊,我想么,反正把羊儿喂大了还是要杀,万一以后养不活,还不如早一点杀来吃掉。
胡干事也刁,又问他:如果政府再发几只羊给你,你准备么个办哩?
荆半仙果断答复:我还是杀了吃么。
气得胡干事不晓得应该如何批评他了,回到县城后,他把这段对答制作成纪录片,还在大会小会上广为传播,弄得乡上和黄荆村很没面子。
这时,山民集体对种树不感兴趣,马知勇急得差点发疯,就豁出去了,破口大骂:闹,闹个****!好生听老子说,县委决定要开荒种树,你几爷子敢闹对抗,要不要党的领导了?还是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格老子,不落实种树面积,老子就在黄荆村落户,这辈子不走了!
这下,反倒把吵吵嚷嚷的山民镇住,冉家人暗暗高兴,巴不得他留住,跟冉家寨当女婿。
冉笋壳油腔滑调的,突然喊了一句:要得!
众山民齐声呼应:要得噻!
只是嬉皮笑脸的居多,严肃认真的没得几个,现场安静下来,听马知勇细说。
话得说狠些。
马知勇自拉自唱:是这么一回事,前年发大水,把县城都淹得没顶了,大家晓得么回事的吧?
没人回答。
他也不要大家回答,顾自说下去:水码头淹得不敢走船,大街小巷进了无数的水,那些居民搬的搬米缸、背的背铺盖,往坡上跑,这才晓得居住山盖的好处。
山民见过水淹县城的没得几个,对山洪暴发更无亲身体验,马知勇一说涨水,大家就心想:大街小巷进水,正好摸鱼捉虾,怕么****的噻。
马知勇见山民们一脸茫然,好像并不在意,就加重语气强调:恁格多的水从哪里发生的?你们晓不晓得,就是像我们黄荆盖这样的山坡流下去的!
这话一出,不明真相的冉大成大惊:你说么个哟,马文书,那个乌江、郁江发了大水,是黄荆村造成的损失?
顿时,把一颗心提起来多么高,生怕要黄荆盖村支两委承担放水淹县城的责任,大红脸庞刷地变得苍白,继而冒出阵阵冷汗。
村干部和山民也都面面相觑。
马知勇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村支书又听拐了嘛,我说水是盖上流下去的,不等于是黄荆村放下去的,水往低处流,你懂不懂?谁说是你们黄荆村放的水哟。
他解释连带训斥,口气中,对憨壮如牛的村支书明显不满,素质也太低了些。
哦,是山洪唢。冉大成才松了口气,不在乎他满意不满意,只要能够不承担水淹县城的责任就行。对待责任,村社干部只要能够把大问题改成了小问题,也就心满意足。
冉大成的担惊受怕,又引起山民们一阵嘲笑。
笑声中,马知勇接着说:天要落雨,河要涨水,你们懂不懂?这是自然规律,谁都不怪。但是,我们要想出防洪的可行办法嘛,总不能放任山洪自流。懂不懂?也就在最近,县委就给大家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那就是村村寨寨开荒种树。山林培育成了,把山盖的水喝下大部分,流到山脚的很少了,懂不懂?种树子是你们共同的事,你栽十亩,他来栽八亩,栽它个几年,满山遍野绿化。懂不懂?满坡树栽起,山绿了,水也清了,又有人来旅游,任随你们找钱,你们说,好不好?
这番话十分动听,而且落脚在有钱找,何等新鲜刺激哟,现场的山民听得入神。
紧挨荆疏远坐着纳袜底儿的黄玉容,推推他手肘:硬是好哟,疏远,你说是不是?
她兴奋得俊俏脸儿泛光。
荆半仙从旁点燃香烟,顺手递一支过来:草药呃,这好像是个发财的路子。
荆疏远接过烟卷,边往耳朵上夹边说:好!天旱三年吃好饭、水陷三年饿死人,开荒种树是好,是个好事嘛。
一声叫好,众人附和。
于是,荆家寨山民乱麻麻的,跟到喊起好来。黄家寨主事人没有发话,山民跟到喊豁皮,把赞成值提高了许多。冉家寨不少人也听冉大成的,趁有人喊好,大声附和。这样,赞成开荒种树的山民就占了多数。
事情的关键是怎么开荒、谁来种树?
马知勇见状十分得意,决定趁热打铁,扭头吩咐冉大成立刻划分荒坡、定额种树,免得夜长梦多。他凑近冉大成耳朵:冉支书,你赶紧安排人手扯线放界,今明两天把荒坡划了,趁冬闲把树苗栽起,好吸春天的露水。
说分,就要分么?冉大成大吃一惊,心里想,再快也不能恁格快呃,总得先学县委文件精神,再开几个村民小组会讨论,然后才能谈到调整土地嘛,么个说分就要分,莫非硬是鬼在后头撵来了?
他一时呆在那里。
马知勇见他发痴发呆的样儿,心头又阵一阵涌起不快,只是勉强压抑住,耐着性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嘲弄说:不快,还要等到胡子长白唢,你懂不懂?
这懂不懂,实是领导讲话的窍要,说得脱走得脱:似乎在提示群众,你不懂,那就按我说的做噻,思想不要偏差;也预留了搪塞,你可以说还不大懂么,我是服从领导的,一切按组织决定办,决不踩假水;还可以两面讨好,领导说得具体了,我不大懂,请你们理解,先执行了再说,群众工作不好做呀,他们懂不起,我开导了,万一做得不落扣,责任不能全由我负。
他初初负责这项工作任务,早一天完成是积极,晚一天完成就是懈怠,哪里容得冉大成他们去慢慢拖宕。
冉大成确实没懂。
可还是有几个人听懂了,说到划分荒山,村长冉毛狗终于明白马文书的意图,晓得哪个要再表示反对,就等于顶风上坡,讨不了他的好还会浪费自己好多口水。冉富婆的男人既是县林业局的干部,当然应该支持乡干部马知勇的工作,也不再出言反对。冉大成没有另外的高招儿,心想,还不如借路行人,搁平就算。对马知勇的反诘,他也不再问个什么究竟,安心做得巴实,一撑八仙桌子蹿起:各寨的村社干部跟我听到,回去准备准备,今晚黑就分荒坡!
这话十分蛮横。
么个?么个?事变突然,山民没有听清楚,纷纷相互询问。
专门跟冉家作对的黄算盘又站出来,把冉大成说的歪话,大声地重复一遍,顿时,引起满堂大吵大闹。
冉大成眼看开荒种树工作越描越黑,心头一阵阵鬼火乱冒,摆开了村支书的威风,就把肩头披的棉军大衣一抖,任它自然梭到椅子底底,提高喉咙:今晚黑,党员先自愿报数,然后就是干部来认包,山民都按照平均数分配到户。格老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树儿栽起来!挖坑坑买苗子,村上一律不管。
这是把困难转嫁到山民身上。
老实人发威,往往狠过惯耍威风的干部,他难得犟一次,就要跟任何人犟到底,而且不会认输。
黄算盘心知肚明,笑扯扯的,跷脚坐在板凳上,继续发问:么个要党员干部先包?
他居然还装不懂!
冉大成气得火冒三丈,擂着课桌,恶狠狠地说:战争年代,共产党员抵枪抵炮;和平搞生产了,共产党员要吃苦受苦在前,么个不该先承包,给山民做个好榜样。
黄算盘一下哑了嘴巴,嘀咕着:老子明天就退党。
冉毛狗立即追问他:你说个么的?
农村党支部,是坚强战斗堡垒,真有人退了党,必然被山民视为异类,会弄得他自己威风扫地。
黄算盘又不敢开腔了。
只是,山民以为村干部开荒种树搞摊派,纷纷气愤不已,闹哄哄地骂娘的骂娘,不理解的不理解,要冉大成说清楚的要他说清楚,翻腾得像一锅熬涨的包谷羹。
会场秩序完全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