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坡上不久,太阳冒出远远的岚垭,山雾慢慢散开,周围的枝枝草草渐渐变得清晰了。冉岩生也不管是哪个的坡,按照荆疏远指点的要领去打窝儿,耐心地等待荆叶儿吆牛上来,好哄她上坡去对山歌。对山歌是男女骚搞的通俗说法。他刨到刨到的,逐渐看得清楚草,可以躲闪地上坑洼的石子,免得嘣了锄刃。冉岩生晓得雾要散了。于是,他放下锄头,坐到蓑草上,点燃一支烟卷,贪婪地抽着,也好歇气。浓雾在他身边不停地飘散,头顶上那些浓雾散一点,山脚那些雾就往上补充着从而变得稀薄,逐渐又被阳光扯成一绺儿一绺儿的,在山头停滞了,不再游动。这时,天上是蓝天,山顶是白云,脚下是大荒坡。冉岩生却久看生厌烦。他揿熄了烟头,翘起屁股继续挖窝。荆英儿遇到那些困难他也遇到了。这片坡,也是乱石坝坝儿,既少空地,也没有泥土。照荆疏远教的方法,要一把把从草上挼泥巴,冉岩生哪里吃过这般苦,依他的德性,立马要放弃,却看见荆疏远虎视眈眈的,紧盯着自己,不刨几个合格的树窝儿,绝对过不了关。因此,他扯出一把草,抓揉几下,逮住草叶子,猛抖一阵,把大块泥巴抖进背篼。草根上还黏附着一点儿泥巴,冉岩生换了用双手揉搓,直到把草根根都搓白,确定这把草上的泥巴已经抖完了。然后,他再全力掏出一把泥巴草来,展劲揉搓,再抖进背篼里。这样反反复复,再复复反反,干着连忍耐力极强的山民都不愿做的活路儿。
牛铃声叮叮当当的,由远到近响拢,好像到跟前停了,冉岩生扭过脑壳去看,确真是荆叶儿吆着牛羊上了坡呃。
放牧牛羊是苗家姑娘的活路儿。
荆叶儿看到冉岩生,手中的竹枝丫挽了个圈,刷地当空击响,口里甜滋滋地招呼他:岩生哥,恁格早格,你就起来挖窝儿么?
冉岩生伸直腰杆,一本正经地说:有么个办法,你荆干爸说,半年要挖好十万个窝,这是约定,我就得规规矩矩地听;完不成你荆干爸的任务,他更瞧不起我。我硬要争口气,喊他服我。
荆叶儿抿笑着:你有这种想法就好,我荆干爸也是希望你这样有出息的么。
搓泥巴有么出息?
冉岩生心想,嘴里不晓得说个么好,裂开嘴巴傻笑,像是遭表扬得不好意思。
荆叶儿跟荆疏远说:爸爸,冉村长到屋里通知你,说乡上马主任上坡来了,要开党员大会,喊你赶紧下山。
荆疏远答应一声,就走了。
说着,荆叶儿把右手的竹鞭,交到了左手,伸手要冉岩生拉她上土坎。
冉岩生放下锄头,拍拍手上的泥土,来拉荆叶儿,见她递过来的那一双小手,又白又软绵,心里头发慌,取下脖子上围的白毛巾,把自己打出血泡的手揩了又揩,惹得荆叶儿暗笑,再大着胆子拉了她上来,并肩坐在石头上。
荆叶儿不等他出口吹牛,张嘴就问:岩生哥,他们都说到重庆打工找钱很容易的格,是不是真的?
她很好奇,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额头上的刘海儿滴着汗水,也顾不得揩。
冉岩生把毛巾递跟她揩汗水:那是当然的哟,叶妹儿,重庆好耍得很,河里头有快船,一个钟头跑百多里路,船里还有图书馆可以看书,有饭菜馆,还有茅厕屙屎,一路坐船下水,两边风景好看,山都绿嫩嫩的,水也是清幽清幽的。坐在船上,还可以对唱情歌儿呃,男男女女抱紧了跳舞。
他三句话讲不到就要说骚搞的事。
荆叶儿听得不好意思:岩生哥,你就是,骚得很,尽讲些骚搞的话,我不理你了!
说着,她就把那个好看的背脊朝向他。
冉岩生盯着荆叶儿,想象她衣衫里白嫩的乳房、滑腻的肚腹、纤细的腰肢,辩解说:这哪里是骚搞,城里人说的,改革开放搞活就等于解开搞么。
见荆叶儿很不好意思,生怕她羞跑了,冉岩生连忙更改:好,今天不说这些。我跟你说,重庆安逸得很,到处都是高楼,黄荆村几辈子建不起恁多的楼。
荆叶儿问:那些楼有好高?
冉岩生想比画,却比不出恁高,说:哪,高得很,比黄荆村哪座山都高,最高有一百多层哟。
荆叶儿觉得稀奇了:百多层?一层有好高嘛。
问着,怕从楼上跌下去,拉紧冉岩生的手。
冉岩生心头涌起狂喜,妹儿拉住手、哥哥就有想头,就说:一层楼,起码都有一丈!
恁个高呀?荆叶儿惊叹不已:哪,岩生哥,你哪阵领我去看,要得不?
冉岩生当然要得,趁机再把外头见闻,么个成都外环立交桥、贵州黄果树瀑布、南宁火车站、桂林七星公园、北海沙滩,统统说成是重庆的,逗得荆叶儿心生羡慕,啧啧称奇。
荆叶儿又问:岩生哥,昆明的楼多不多?
她对冉岩生耍越南妹儿的事,始终耿耿于怀,再么个说话,弯都要弯到那里去。
冉岩生回答:昆明建设也快,那个地方冬暖夏凉,外地的大老板都去修别墅,街上开的都是些高级车,到处都有细腰杆美女。
他对外面的世界念念不忘,说起来一脸羡慕,见荆叶儿有些郁郁不欢,要把手儿抽开,晓得自己说漏了嘴。
他假装没有察觉荆叶儿的动作,扯着弯拐:叶妹儿,不是我吹牛的话,是上过女人的当,除了遭骗些钱,我还是清白的噻。钱这个东西个嘛,反正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子也不在乎。
冉岩生在外面嫖越南妓女,是自己鼓唇摇舌瞎编狂吹的,寨里许多山民晓得。
荆叶儿对那些越南妹的行为,也是一知半解,总是想起荆疏远常跟黄玉容在火铺做那事,充满了好奇:岩生哥哥呃,越南妹儿又不是你婆娘,还愿意跟你睡觉呀?
冉岩生一见荆叶儿红红的脸,就迷得昏了脑壳,他坦白:不是跟我,她们跟男人都可以睡觉,屁股好大,骚得很,哎呀,办起事情硬是舒服哟。
说着,陶醉在耍越南妹儿的回忆中。
荆叶儿又是恚怒,又是可笑,翻脸就骂:冉岩生,你就恁格没得出息?
冉岩生猛地警醒,看见她涨红了脸巴儿,勉强忍住没有发火,鼻子尖儿憋出一片汗珠子,晓得说错了,急忙解释:叶儿妹儿,你莫火嘛,我是听别个说的,没有敢去乱来的哟。
荆叶儿不信:你哄鬼么。
又觉得那话儿好奇,追着问:一个女人,么个可以跟很多男人当婆娘嘛?
冉岩生连忙承认:就是。
荆叶儿继续发问:是不是越南妹儿都不是人呃,是妖怪?
冉岩生顺着:就是。
一想不对,世上哪来妖怪,就改口:还是人模人样的,多么漂亮呃。
荆叶儿不屑地撇撇嘴:你还跟她们睡过觉?是不是?
冉岩生必须坚决否认掉:没有,我确真没有睡过越南妹儿。叶儿妹,你就是不晓得呃,现在世界上稀奇古怪,哪样没得。越南妹儿印度妹儿缅甸妹儿,哪个不在发廊****,最怪的是泰国男人,从小就吃药变成假女人,******大咪咪说话细声细气的装女人。
荆叶儿轻蔑地说:那不是妖怪还是么个?
冉岩生鸡啄米一样,一再点头:就是就是,中国人就喊他们是人妖。
荆叶儿又反驳岩生:你还说没得妖怪?
冉岩生装正经说:是有是有,没得假妖怪,有真的妖怪。
荆叶儿说赢了冉岩生,高兴地拍手:我是说对了,世界上就是有妖怪,你岩生哥在外头一哈儿越南缅甸的妹儿,一哈儿又是人妖,睡昏了脑壳,硬帮她们辩护。
冉岩生煞费苦心,扭转了话题,却被荆叶儿轻轻一勾,回到越南妹儿身上,真是哭笑不得,因此尝到荆叶儿的厉害,再不敢哄儿娃妹崽一样哄她。这时,只好赌咒发誓:叶儿妹,我冉岩生虽说想找到富爸爸发财,还是黄荆村出去的响当当的苗家汉子,说没有耍过越南妹儿就没有去耍,要是口不对心的话,叫我走路摔崖崖上树断桠桠喝口水都要哽死!
那,岩生哥,你真的是好人。
冉岩生的话,感动了荆叶儿,她说着,把软软的手儿给冉岩生送回去,任他死死攥住,又问外头打工找钱的事。
这对青年谈起来格外投机,一个不再刨树窝,一个不管放牛,天宽海阔地神聊。
吹着吹着,冉岩生掐了几朵野花儿,递给荆叶儿欣赏,极想帮她插在头上:发夹好不好看?妹子你喜不喜欢?
荆叶儿扭过头,让冉岩生看脑后的发夹,一只五彩的花蝴蝶在她漆黑的秀发上颤动,像个活物似的,她得意地说:好是好,就是太花了点,活很了,太惹人。
冉岩生嘿嘿一笑:惹人怕么个?你长得恁格的漂亮,美丽,越惹人越好嘛,我就是遭你惹回来的。
荆叶儿刚刚要开口教育他好好劳动,就听到他这些惹人撩人的疯话,越发不好意思,双手不住地捻辫子尖儿,头也快要低到了高耸的胸脯前面了。她发起怒来:打胡乱说,没得正经,怪不得荆干爸不喜欢你。
冉岩生常年在外鬼混,妹儿的么名堂都见过,他觉察到荆叶儿在害羞,就晓得该进一步搞动作,连声认错:是是是,我以后一定木头木脑,一声不吭,好不好?
他猛地一扑,把荆叶儿抱到,强行亲吻她脸腮。
荆叶儿遭他吓了一大跳,问三不问四的就做这个,好羞人呀!她不晓得哪鼓起一股劲,挣开冉岩生搂抱,起身指责:冉岩生,你口不对心的!再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冉岩生被她推倒,火棘挂得手杆精痛,这下晓得荆叶儿厉害,只好耍赖不起身:叶儿妹儿,等我种好烤烟叶子,卖了肥猪儿,请你去昆明看海。
不听,荆叶儿钻进对坡浓雾里,撵着牛羊走了。
冉岩生追悔莫及,使力揪扯自己的耳朵,又拧自己的脚杆,折磨好久,想起恁大的雾罩,搞伤了自己,荆叶儿肯定看不见,往后找她诉苦,还怕她说是跟哪个发廊妹骚搞留下的痕迹,还是采用苗家的老规矩的么,唱支山歌儿跟荆叶儿听,请她把我冉岩生放到心上吧。冉岩生清清喉咙,巴心巴肠就唱:
冬月梅花开不开?
小妹对我爱不爱?
我有哪些得罪你?
妹子去了可还来?
苗家青年丢个石头,唱支山歌,都是先来试探,看妹儿是否另有心上人。
荆叶儿听他一阵疯唱,也不理他,要看他出去混了几年,变的是牛头还是马面。
冉岩生见荆叶儿不出声,也没有还骂,晓得这一着棋走对了,高兴得顺势在坡上翻个跟斗,爬起来又唱:
冬月里来开梅花,
如何跟我又跟他?
他有几多强过我?
我有几多不如他?
荆叶儿听得耳热心跳的,心头不住地骂:死鬼,死人子,死到大岚垭那天坑去嘛。
等冉岩生一曲唱完,又忍不住接嘴:
冬月梅花过早开,
结出一对青梅来。
你把妹当酸梅子,
咬了一口又丢开。
对面冉岩生一听,有名堂了呃,哇哇大叫起来:不得!不得!不会得的!
羞得荆叶儿躲进巴茅笼,再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