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荆疏远默然,心想:承包荒山不起劲,瓜分钱财,个个争先恐后来闹,格老子,我们盖上山民哟,你们不晓得大公无私,先把树窝儿打出来,再栽上树苗儿,么的钱不好拿,要先来闹腾,闹得承包散了伙,还会有钱找?
现场静极,穿堂风吹得人发晕,明显带有高山冷雨的冰凉,激得人背脊起鸡皮疙瘩。
荆半仙胸有成竹,说:疏远,我承认,奖金那事是有人编的,但树无花不结果、天无云不落雨,既有一万元贷款,我看你还是及早组织起荆家人,上坡开荒。一来么,合乎上级开荒种树的名堂;二来的么,反正要开荒坡,你就让三寨山民吃几天饱饭,养足了气力,二回跟你上坡,趁雨水把树苗栽了;再有么的事情,大家拥护你,那有几好不?
这是提醒。
荆疏远为了钱,似乎忙昏了脑壳,狗咬刺猪、无处下口,不晓得么个轻么个重。
荆半仙私下跟荆疏远商量过,荆家寨通过大面积承包荒山,夺回对黄荆村的主宰权,虽然说起钱来就不亲热,他们还是渴望实现这个夺权梦想。
这得要成功地完成承包。
荆疏远默然,一会儿,又问他:幺叔,你晓得的,我说了么,卖家什那钱,预备留做工钱的。
荆半仙深谋远虑:打窝儿不得不赶在前头。
荆疏远犹豫不定:打了窝儿,就拿那钱来支付。
荆半仙反对:不对。
荆疏远觉得奇怪:你说么的,难道要我分钱?
荆半仙拐弯:话不是恁格说。
荆疏远有些糊涂:那要做么个?
荆半仙献计:预付工钱!
荆疏远立刻明白了,摇了摇脑壳,冲荆半仙叫苦:幺叔,你不是逼我嘛,这钱一撒手,跟放飞鸽儿,还收得回来?
荆半仙拍着胸膛打包票说:么个收不回,你付了钱,难道他敢不出力,冬闲无事,正好赶个春露水,上山把荒草烧了,乘泥巴软,七手八脚把树窝打了,育出苗苗儿,明年开春就栽。
荆耕农帮腔:对么,大叔,他们拿了钱,哪怕只拿订金,打窝儿的事就挂在心头上了,么会搞忘了?
荆疏远还是迟疑:可是?
荆半仙说:可是个!我问你,卖家什那钱,你留来做么的?
荆疏远答复他:付打窝儿的工钱呀。
荆半仙又问:你要留好久?
荆疏远说:打了窝,就跟他们结账。
荆半仙继续问:莫非不能挪作其他用途?
荆疏远说:挪用了,就难得开荒了。
荆半仙还顿了一句:也不会赖账。
荆疏远唬地站起:幺叔,你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我会赖山民的账?
山盖没得赖账之人。
那么,荆半仙说赖账是么意?难道说钱不捏到山民手里,他们会消极怠工么?
荆疏远把这层意思说了。
荆半仙赞赏:对了,与其藏在屋里,不如先付出去,甚至,你还可以付少收多,要他们多打三四倍树窝儿,为么,你先付了钱嘛,难道新崭崭的票子就白拿?
这就想得更深刻。
荆疏远想到他吃那羊,兴奋地问:你这是,巧取豪夺?
荆半仙说:非也,山人自有妙计。
把荆疏远绕了进去,他得意地宣称:这就对么,耕农,你大叔答应了,我们走。
荆耕农不解:么的?大叔那阵答应的,我么个没有听清楚噻,还有红烧兔儿没有吃么,走哪里去?
然后,鼓起眼睛四处张望,死等着荆牯牛和荆家姐妹,把红烧兔儿肉端上来,嗨实吃一顿。
这下,连满腹心事的荆疏远,都忍不住好笑。黄玉容看荆半仙说得好笑,憋得俏脸儿通红,再听荆耕农问得十分憨傻,抿着嘴巴想打趣他,大眼睛忽闪闪的瞟向男人,被荆疏远使个眼色阻止了,又勉强忍住不说。幸好,在荆幺姑的一再催促下,荆牯牛很快把一盆烧得半生不熟的兔儿肉端进屋里,还给每个人倒了一碗火酒。
火酒是山村农家作坊烤的包谷酒,达到六十二三度,有些地方又叫原酒,意为不兑水的酒,用原酒浸泡枸杞党参天麻熊胆虎骨等,使酒色变得火红,有壮阳等功效,山民称为火酒。
几人吆五喝六的开始拼酒量,你一碗、我一碗,酒灌下肚子,热气烤入五脏六腑,人就喝得酩酊大醉,倒地不醒。
黄玉容骂骂咧咧的收拾了。
过后,荆疏远觉得,荆半仙说得不错,挖土打窝确实辛苦,动员了一些山民上坡,众人议论这只是画一个饼子、充不得饥渴,因此出工不出力。荆疏远又要黄玉容和冉明翠悄悄问过。结果,黄荆村三姓山民,在要钱的事情上空前团结,有些出乎他意外,虽说他没有算命先生想得恁远,也觉得不该亏待他们。确真,早给工钱是给,晚给工钱也是给,就是出于义气,把打窝的工钱预付给山民,下了定金,他们想方设法,都会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可是,怎么付钱呢?
马知勇又上了山盖,来推进黄荆村打树窝儿工作,督促村民积极上坡。他跟荆疏远商量之后,提出栽培技术标准:一亩林地,横扯十二根,竖扯三十根,每亩三百六十个树窝儿,一个窝儿三分钱。山民们栽过青峰林场的树子,是两分钱一窝儿。荆疏远等于多付一半的工钱。青峰林场的土质条件好,在土层很厚的坡上,一锄挖个窝儿,入根苗苗进去就算数,一个强劳动力,不运苗子不浇水,一天少说要栽五六百根,所以只给二分钱一窝。荆疏远多给一分钱,要验收树窝儿的质量,包括今后栽苗子,栽活到明年树苗吃露水为准,树窝儿不符合质量或者弄死苗子,有多少数量倒扣多少钱,还要每个树窝儿罚款五分钱。
荆疏远和马知勇要求栽五根苗预付一根苗的钱。
如此,荆疏远把买树苗的本钱,预支了山民打树窝儿的工钱,再无钱购买种子。没有种子就育不出树苗还栽什么树?所以他想:唯有翻山越岭,到省界那边的老林去采种,不然,到处借钱,背一屁股的债,今后黄荆村里,人人都是我的债主,还指挥得动他们?况且,根本借不到钱。
于是,荆疏远用卖家具银饰的钱,预付了部分工钱,先组织山民上山。
之后,打窝儿号子像春雷般,滚过沟沟坡坡。
黄荆盖山民不管怀着什么想法,都跟荆疏远上坡开荒了,他们在土地承包前的集体劳动热情,虽然沉寂了多久,突然就被这开荒种树的事业撩动起来,大人固然起早贪黑地干,就是半桩子娃娃,每天放学以后,也都跟着爸爸妈妈上山,去刨它几锄头,或者抬几箢篼碎石泥土。
荆疏远猫在屋里准备进山的工具:老山无路可行,只有用刀砍开荆棘,得有把砍刀;几天走不拢老林子,得有煮饭的锑锅、点火的打火机、引火的蓑草;路遇雨雪难行,要准备蓑衣、斗笠和胶鞋;装种子得用大背篼,苗家敞口背篼就极好。
他有些留恋木楼了。
这四开间的吊脚木楼,一楼一底,杉木立柱,全用木板镶嵌。堂屋出架极高,不分楼层,正面摆设祖先神座,两边墙板上挂着几把砍刀、立着几只敞口背篼,屋里间门口摆着几张柏木板凳,门坎足有一尺半高,任随儿娃妹崽翻来爬去的玩。客屋被木板分隔成两半,里面是两间窄窄的寝室,当贮藏室堆放着几大篓米豆洋芋红苕;外面是一间,摆着桌子板凳火盆,靠一面墙搁放着一架楼梯,是通往楼屋的必经之路。楼上是居室,为便于荆家父母、夫妇、女儿居住,分隔成窄窄的六间,都只有一床一柜,那柜是摆梳妆台还是摆三屉柜视主人性别身份陈设。楼上另一间房是磨屋顶的杂屋,楼板留有很多空隙,以供通风,屋顶悬挂着熏好的腊肉、晒干的金黄色包谷棒儿、治疗伤风感冒跌打损伤的草药;楼下的磨房就非常简陋,只有两盘石磨;磨房侧面和背面,年久失修,没有墙板,堆了几捆包谷秆挡风。靠边角是厨房,灶头靠内墙一角,呈弧形伸到屋中间,就有三个灶面可供主妇操作。讲究的苗家还会在厨房中间再隔一面木墙,里边搭起火塘,边烤火边熏悬吊的腊肉。
荆疏远进老山,跟这吊脚楼一别,啥时候能回屋,是个什么样儿回屋,心头咯咕咕的很不自在。
临进山前,荆疏远找来冉明翠,跟她说,今后开荒,要找一个计工员,跟过去生产队打鼓一样,中寨鼓声一响,得陆续出寨,三通鼓止,后到的就算迟到,扣发工钱,这个事情,请翠妹子做。
冉明翠满口答应。
每天,她上冉家寨鼓楼把铜鼓一敲,家家户户涌出壮劳力,扛的扛、抬的抬、撬的撬,把远远近近的山群惊醒。黄荆盖人,自从荆疏远独立承包八千亩荒山后,走到哪里都有人用尊敬眼光来看,他们感到自豪的同时也感到了妒忌。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态,推动他们在荆疏远承包的曾经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拼命地干活,用实际行动支持荆疏远。他们或许已经意识到,既然可以凭劳动向荆疏远索取报酬,也会从中寻找到欢乐。
冉明翠还在荆疏远屋里挂了张进度表,敲完鼓之后,她就把每户当天的进度填在表上,使荆疏远能够一目了然,掌握打树窝情况,催促后进山民加快速度。
这些天,冉明翠都在荆家屋进进出出,说顺便帮荆疏远准备开山放炮家什,多早就来了、多晚都不走,晚很了,就跟荆英儿和荆梅儿挤住一堆睡,还时不时钻进灶屋跟黄玉容嘘嘘孔孔的。夜黑无人,荆疏远与黄玉容商量筹备开荒,冉明翠端起黄玉容那只绣花箩筛,在一旁飞针走线,绣些荷叶水鸟。荆疏远偶尔问她一句,冉明翠会像喝了罂粟壳冲的药水,兴奋得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
冉大成也不管冉明翠,冉毛狗甚至还叮嘱她,多注意荆疏远的动静,及时向村支两委领导报告。
村支两委领导就是冉大成和冉毛狗。
冉毛狗灵感突现,察觉冉明翠是对荆疏远日久生情,认为这是个死穴,如何伸手点住荆疏远,他还没有想稳妥,暂不出手,等待一个最佳时机。
黄玉容成见在先,把冉明翠当荆英儿和荆梅儿那样的妹崽待,也不多她的心吃她的醋怀疑她的动机纯不纯,空闲下来,还探问她跟马知勇的事情。冉明翠告诉黄玉容,马知勇在乡上找了个女干部,还是乡上杨乡长的表妹,黄荆村很多人见过他们在乡场逛街。她没有说那女干部就是黄云丽。黄玉容劝冉明翠,万事讲个缘分,说是当初冉大学和荆疏远都在追求她,冉大学鬼迷心窍到越南干革命,自己才嫁给荆疏远。冉大学就是冉家老六。冉明翠说,那才不一样呃,幸福生活各顾各,马知勇要找街里妹儿就找他的,哪个吃错了药跟她争,二回不晓得哪个真正幸福哟。黄玉容不住声地赞同冉明翠,说过去乡里的土司婆娘风光得很,也遭人民政府灭掉她的威风,街里妹儿脑壳灵活四体不勤,结婚过后男人有得罪受。她还教女儿一般教冉明翠,要穿得漂亮一些,学城里妹儿把脸儿抹得白白生生的,脾气要习好些,男人才喜欢。
冉明翠一一记在了心上。
荆疏远故意只当她妹子对待,看不惯就说,听到关于她的空话就吵,浑不记得当初在大垭口,两情相好,冉明翠扭他骚搞,差点就出了祸事。
山民都去打窝儿,荆疏远要进山了,到老林采树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