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天麻续刨天麻续黄荆盖山高风大,存得住泥土的石头缝缝儿不多,荆英儿、荆梅儿两姐妹各自背个小背篼,东掏一阵,西掏一阵,天麻没有掏出多少来,人就走散了。
荆英儿大几岁,晓得认认真真地挖天麻,拣土质稍疏松的石缝儿下手,从缝缝里连土带草都抓出来,丢在了一边,然后扳一扳两旁石头的边缘。
这种油矿石,被火烧酥松了的,用力猛抠,还是掰得下一两小块儿。
荆英儿人还细小,掏一阵,尖细的小脸蛋挣得绯红,身上那件满襟花点红棉衣和蓝布棉裤,溅上好多泥巴点子。只是又圆又大的眼睛还是十分专注。汗水打湿了荆英儿额头刘海,滴到腮帮上痒痒的,她背手一擦,嫩脸蛋糊起几道泥巴印儿。
荆梅儿跟着姐姐,先还专心致意地刨石头,过了一阵,就哼起山歌,然后就要说话,活像一只闹山麻雀,叽叽喳喳地谈个不停:大姐大姐!
荆英儿没有理她。
荆梅儿看到她跍在另一条石缝缝儿跟前,就撒娇:大姐姐嘛,你快些说,我们好久才刨得完草药?
快了,天天来刨,就快得很么。
要是隔几天刨一回儿嘞?
那也不慢,只要刨起的,就快了。
我不信,天天刨也快,几天刨一回也快,么个都快,哄人!
我不得哄你。
你就是哄我,不刨了格,我去采花。
堆起雪的,你么处采么花。
到处都有花,那些红的。
宝器,那是红籽。
荆梅儿犟说:红籽也是花,我偏要去摘花,你管不着么,大姐姐呃,你也去摘花耍嘛!
哎,荆英儿答应一声,觉得隔远了,提高声音:二妹,莫走远了呃,爸爸说的,今天明天赶一阵,刨到一百斤,拿到乡场去卖,换树苗儿来种。
荆梅儿天真地自语:那就好啦,那就好啦呃,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钱哟。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好一阵,不晓得转过些什么念头,又问:大姐姐,你说噻,把树子分些给外婆,要不要得?
荆英儿不管她想啥,通通都赞成,张口就答:要得。
又一想,为什么偏要单独送些给外婆?她又耍小心眼儿,套荆梅儿一句:二妹,外婆又不是我屋的人,我们种的树子,么个还要专门送给她哟?
天真的荆梅儿不晓得荆英儿在套她话,姐姐一问话,就把自己的盘算,全部托出来:爸爸说刨够了天麻,下山赶场,给每个人都买件花衣服,穿起好好看的哟;二回树子长大了,送给外婆和舅舅,也要给我们买新花衣服!
荆英儿头都不抬,还在逗妹妹:那不得行,卖了天麻栽树子,树子长大成林,我们各人砍去卖,赚的钱都是我们的,各人去赶场买花衣服,么个要舅舅去买嘛。
她们姐妹觉得,妈妈和爸爸之间有了矛盾,只有舅舅管得到,不明白为么。荆英儿肯问,就找婆婆荆幺姑问,说舅舅又不是官,做么要管爸爸和妈妈?
荆幺姑对她姐妹说,苗族在开天辟地时候,就是靠舅舅帮助,才在武陵山安居的,所有的苗家,都得听舅舅的话嘞,那是违背不得的格,不敬舅舅,要遭天打雷劈!
苗家崇拜舅父,大概是跟苗家妇女既要操持家务、哺育孩子,还要上山务土、下坡背柴的勤劳有极大关系。苗家男人耳根再软,行动却是极自由的,要赶场就去赶阵场,要串妹儿去坡上对歌。你听那满山逍遥的歌声,不是哥哥想情妹就是妹妹望情哥,没得已婚妇女的份儿,谁敢去勾引有夫之妇,要遭拉来打死的。况且,妇女的地位比较低,稍不如意,男人就是拳打脚踢,屋里老人都不敢劝,怕顾了媳妇旁人说三道四,反倒丢面子。牵来的马儿归自己骑,接来的媳妇由自己管,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也是风俗。姐姐妹妹在婆家受了气,只有娘屋的兄弟能管,登门问罪吃讲茶评道理都来得。不过,姐哥妹夫到底还是要相处,凶得过分、花得过分,舅老倌也不肯依;因此比较精明的姐哥或者妹夫,在屋里脾气不好,在外对山歌耍妹儿偷婆娘,只要把舅子哄好了,啥事都没得。不然怎么会说,男人花花能干,女人花花败家,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姐妹,所以得过且过,睁只眼闭只眼算啦,舅舅的老倌地位却牢不可破。
荆梅儿也是一个不肯让人的妹崽,听姐姐言语一激,硬要争回个道理来。
她撩起自己的衣服,跳起脚脚儿吼:舅舅好会买新衣服哟,你看么,你看么。
这一跳,祸事立刻发生,只听得吱的一声,荆梅儿新棉袄的下摆遭红籽刺扯破一个五六寸长的口子,她牵起衣角一看,嘴一咧,哇地哭起来。
听荆梅儿说着说着,哭起来,荆英儿连忙问:二妹、二妹,你哭么的?
荆梅儿抽抽泣泣地说:姐姐,我的衣服挂烂了,成了旧衣服,没得你的衣服新了。
荆英儿又是气又是笑,连笑带骂地说:死妹儿,喊你不跳你偏要跳,这回衣服挂烂了,妈妈回来看到,打烂你的小屁股!
荆梅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止住哭声,怕兮兮地问:大姐姐哟,我么个办哟?
荆英儿又吓她一句:么个办?好办,等到吃顿南竹板子炒肉丝就是了。
南竹板子炒肉丝就是用竹篾片打屁股的意思。
山里遍生一种苦竹,枝条纤细坚硬,打在人身上,会痛得像往肉里针锥似的,儿娃妹崽无不畏惧。
荆梅儿遭吓傻了,好半天作不得声。荆英儿晓得,缓解了妹妹的畏惧,她还要作怪,也故意不开腔。荆梅儿见姐姐真的不理睬她,只好闷起脑壳掏土,掏一阵突然觉得很辛苦,小手被荆棘刺划破、新花裤子沾满泥巴,嘟着小嘴待在那里。
隔了一阵,黄玉容拿起二锤钢钎,顺便背来一背篼包谷秆。她把二锤钢钎丢到地上,侧着身子,把秫秆往荆疏远清理开的坡面摆,准备再烧把火。
黄玉容边倒边吆喝:让开让开。
荆疏远见她又拿钢钎又背土,就有些心痛,责备说:拿钢钎就拿钢钎,又背东西做么。
黄玉容心里甜滋滋的,却不好当着女儿的面流露,就说:假惺惺的,走远点。
荆疏远放下十字镐,拉过黄玉容,看她背得一头汗水,取下青布头帕,给她擦脸。
冉明翠立即羡慕:表嫂,表哥好喜欢你哟!
黄玉容难得得到男人这样体贴,露坡场里赤裸裸表露情感,不好意思了,扭过头,向荆疏远粲然一笑。
荆疏远平时都是吹熄煤油灯跟婆娘亲热,哪里见过黄玉容这种火棘花般灿烂的笑容,由不得看呆了,嗫嚅着说:玉容,想不到你还恁格漂亮,怕是比得上电影明星。
黄玉容埋怨一句说:是没有想到,还是天天在想乡场上的女干部哟?我们苗家婆娘,女儿都生过的,还漂亮得起来唢?
她说着,心里头得意,摘下脑壳上盘的头帕,丢给荆疏远,任浓密的头发披散开了。荆疏远就喜欢婆娘长发曳腰的模样。他也不顾两个妹崽一旁看着,走近黄玉容,冲着她反复观赏,口里还馋得啧啧出声的。
黄玉容把身体扭侧了,允许他做个么,又故意遮住光线,不让女儿们看见。
冉明翠看得双眼发直。
荆疏远由衷称赞:漂亮婆娘就是漂亮婆娘,不管生几个儿娃,都是漂亮婆娘。
黄玉容得意地说:就怕你不是真心话。
两口子真一句假一句地调笑着。
隔不多远,荆英儿、荆梅儿不晓得爸爸和妈妈对看,又不是摆龙门阵,顾自吼起来了:妈,妈呀!
黄玉容脸一红,像被女儿捉住了痛脚,扯起喉咙掩饰窘态:鬼女子,吼哪样吼!妈还没有死!
荆梅儿哭出了声:妈,指拇抠出血了。
黄玉容急忙跑过去,一一拿起两个女儿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拍又吹。
这时,不光是荆梅儿,连荆英儿都痛得哇哇大哭。
黄玉容连哄带吓,又说又劝:乖乖女,莫哭莫哭,妈跟你吹,吹了就好。
见她们哭个不停,就骂:莫哭么,鬼女子些,把妈的心尖尖都哭肿啦!
指尖磨破了十指连心,痛得连上十岁的荆英儿都忍不住喊妈,荆梅儿更是嚷闹个不停,拉住黄玉容的手,不停地使气撒娇。
黄玉容顾了小的管不了大的,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把荆梅儿揽到怀里哄她:梅儿呀,你明年就要上小学,这是劳动哟,地皮皮咬了一下,不算么的,一哈儿就不痛了。
荆梅儿痛得很,也就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妈哟,是痛得很呀,挨都挨不得么。
黄玉容又说:挨不得我给你吹。
再要安慰,一扭头,看到荆幺姑上山了,她教两个女儿:婆婆送饭拢了,梅儿英儿,你们都去接。
这一说,英儿梅儿想起,爸爸许诺,上山挖天麻,吃炖猪脚杆蒸烧白,馋得口水直往下流,撒欢般地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