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收到吴三桂使者约他起事的书信的时候,他有的不是懊悔,也不是愧疚,有的是一种开心,一种被轻视后突然雄起,突然找回自信与尊严的开心,他笑着答应了吴三桂。
康熙十三年(1674)二月二十八日,他招来了王永年,招来了孟一茂,招来了胡同春,招来了李一第,招来了所有曾经看不起他的人,按照孙延龄的说法,是来王府讨论战事。
看到这么多不熟悉的名字,你也许发晕,但是你却不用记住他们,因为他们马上就将死。
当人到齐后,孙延龄没有了往日的猥琐,他的脸上充满着自信的微笑,战事讨论完毕,孙延龄迅速退场,在众人周围,突然出现了数十甲兵,甲兵没有说话,见人就剁,一个不留。
孙延龄小兄弟,雄起了!
当他做完这一切以后,他的心开始发抖。
与所有人一样,做出任何事情,都必须要承担责任。孙延龄剁了这么多人,他就必须剁更多的人,于是,孙延龄发兵包围了广西提督马雄镇的衙门,这标志着,他彻底反水了。
问题要怪孙延龄太年轻,这事做得很不干净。马雄镇的儿子马世济跑了,他跑到了朝廷的大营里,然后报告康熙。康熙很生气,立马撤销了孙延龄的所有爵位,还要出兵灭了他。
没有最生气,只有更生气,在康熙准备派兵灭孙延龄的时候,耿精忠也反了。
耿精忠,康熙皇帝是见过他的,在康熙十年(1671)以前,耿精忠他爹耿继茂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诚,曾经把自己这个名叫耿精忠的长子派到北京,做人质,顺便兼职当间谍。
就个人能力来说,耿精忠很差,但是,他没有吴三桂他儿子吴应熊差。
当吴大爷的使者拿着招降信,找到耿精忠的时候。耿精忠大笑不止,他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十多年,在北京那寄人篱下,担心害怕的日子结束了,他要证明,我也不是好惹的。
耿精忠想到了算命的所说的那句断言:“天子分身火耳”!
火耳者,耿也!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在这个时刻,吴大爷来约自己起事,真是天意如此。不接受吴大爷的这单大礼,对不起天地,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熬了十多年的自己。
那还用说,反他娘地!
然而,耿精忠比孙延龄要精,他不是一次冲动的雄起,他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
耿精忠不服康熙,当然也不服吴三桂,他有着比孙延龄大一百倍的野心。耿精忠的如意算盘,是趁慌浑水摸鱼,让自己龙袍加身,为此,他造出了自己的钱币,立起了自己的山头。
耿精忠所做的一切均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所谓野心家,就是用不正当手段谋取自己最大利益的人。他们不会冲动,他们也不是笨蛋,他们时常能隐忍,也禀赋着不错的智商,当智商用错了地方,就成就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耿精忠,就是这样一个人。
吴大爷的使者到来之时,他有理由笑,他笑康熙,二十岁的年轻人终究是年轻,逼反了吴大爷;他也笑吴大爷,六十三岁的人真是患上老年痴呆,竟然想着我耿精忠替你卖命。
时无英雄,使竖子们闹腾!
当耿精忠对昔日的部将曾养性、白显忠宣布要造反的时候,将士们欢欣雀跃。
虽然跟着耿王爷也混得不错,有酒有肉,有钱有官有女人,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哪个拿命赚生活费的人嫌自己钱多、官大?如果耿精忠当上皇帝,他们有理由相信明天会更好。
然而,他们突然对耿精忠说,要除掉一个人。
对,这个人,应该除掉。耿精忠自己心里有谱,这个人实在是个猛人,如果此人能为自己所用,他就是个人才,但是,如果这人要是反对自己,以他的能力,会造成很多麻烦。
耿精忠惧怕的这个人,名叫范承谟。
范承谟,字觐公,汉军镶黄旗人。
关于范承谟同志的履历,首先摆出一条,就能吓倒人,那就是范承谟他老子。范承谟乃大清第一谋士范文程的二儿子,在我看来,范文程是清朝历史上最厉害的角色之一,仅次于两百年后叱咤风云的那个人。范文程是真正的智者,所谓智者,就是用脑袋办大事的人。
范文程以他精明的头脑,搞定了努尔哈赤与皇太极都搞不定的袁崇焕;劝降了皇太极都不能劝降一心只想死的洪承畴;并且,他为大清入主中原而献智献策,提出仁者方能无敌!
如果说是多尔衮征服了中原的话,那就是范文程告诉了他怎么才能征服中原。
对于这样一个人,他的子孙,当然不能等闲视之。顺治九年,范承谟中进士,后选庶吉士,授弘文院编修。之后连续升官,不久任秘书院学士。康熙七年,被授予浙江巡抚的实缺。
十六年的时间,范承谟由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升任二品大员。
这在汉人中,已经很了不起,除了两百年之后出现的那位猛人,十年内七次升官,而且道德文章,哲学思想都无可挑剔,那种人,被别人评价为完人,然而,我评价之——圣人!
当然,范承谟是范文程的儿子,朝廷自然会给他爹一些面子,官位升迁也许看不出什么。但是,如果看到他所做出的业绩,你就不得不发现,这种人,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能人!
在浙江任巡抚,他把官仓打开,让贫苦的老百姓有饭吃;他指导农业生产,上书朝廷减免赋税,让老百姓减轻身上的担子。何谓当官,当官如果不为老百姓办事,就猪狗不如。
谁是历史最为公正的裁判,不是史官,而是人民。范承谟的恩惠,让每一个浙江的老百姓都记住了他,当他要调任的时候,所有的浙江老百姓,都上奏疏,要求范承谟巡抚留下。
民心即天心。清朝廷震动了,留下吧,那里的老百姓离不开你。
康熙朝还有一个更让人民爱戴的人,也是我最尊敬的人,我决定以后让他隆重登场。
康熙十一年(1672),范承谟以其优良的品质,伟大的政绩,以及让老百姓倾心的人格魅力,被授任为福建总督。然而,范承谟推辞了,康熙皇帝不允,之后他说只想见皇帝一面。
对于他为何要推辞,所有史书上都说,是因为他病了。
实际上也是如此,他的确病了,但是,病得也许并不严重。福建到北京,浙江到北京,上千里的路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怎么可能乘坐着马车,在路上颠簸一个多月?
康熙见到了范承谟,见到了这个让浙江全体百姓都拥戴的人。看到他羸弱的身躯,康熙派出御医为其诊视,等到范承谟病稍稍好些,康熙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范承谟去福建当总督。
范承谟之所以要见康熙,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帝,感受皇恩浩荡了;而康熙之所以要让生病的老人马不停蹄地赶往福建,是因他认为只有范承谟才能担当这重任。
范承谟走了,回头给了北京最后一瞥;康熙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为了江山,为了社稷,委屈你范先生了。而范承谟也感到了皇恩浩荡,一种九死不悔的精神,在他心中深深扎下了根。以后的事情,对于范承谟与康熙来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范承谟到了福建,准备大干一场。
范总督日夜筹划,准备同海寇干仗,准备大干生产运动,准备对贪官下死手,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耿精忠同志的反骨长得如此粗壮,从而预备好了防止耿精忠造反的准备。
然而,当福建总督刘秉政来请他议事时,范承谟知道了所有的准备都成了多余。
刘巡抚来的时候也是很客气的,一如往日的笑脸,跪下请安,然后说平南王爷因为海盗问题,想请范大人到他府上去议事。刘巡抚说后,就走了,没有任何与往日不同。
一切都是这么的平常,而在范总督看来,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平常。
范总督对手下的人说,耿精忠必反无疑。手下人当即就抓狂,本来范大人身为总督,是有些家伙的,可是,无奈这是在福建,所有的家伙都在耿精忠手中,范大人只能徒叹奈何。
“大人,你还是穿着盔甲去吧!”这是范大人手下人给他的唯一建议。
老实说,范大人的这群手下真是无厘头,耿精忠他精兵无数,你穿个盔甲,他照样能剁了你。所以,范大人慷慨地说:耿精忠那小子人多势众,穿盔甲又有何用?白白丢人。
于是,范大人轻装简从,带着为数不多人,来到了平南王爷府。
五十岁的范承谟以稳健的脚步踏上了平南王府的地板。人生其实很短,但是,当我们提起脚之后,就要把每一步踏得安详、稳重而又踏实,范承谟禀有的,就是这样一种从容。
范承谟的从容,让三十来岁的耿精忠第一次感觉到了人格的伟大。
这仅仅是一具血肉之躯,只要耿精忠想拿去,他随时都可以拿去。但是,有一种目光,有一种神态,有一种精神,耿精忠却如论如何也拿不走,这是一种超越生死的浩然之气。
耿精忠没有与范承谟多说话,一队兵丁,带着明晃晃的家伙,来到了范承谟的前面,耿精忠只问了六个字:你能跟我反吗?范承谟破口大骂,你这小子太不地道,直往刀上扑。
耿精忠明白了,这仁兄是带着棺材来的。他既然敢来,就没有想到过活着回去。对于这样的人,杀了他反而对他是一种解脱。耿精忠要向范承谟发出挑战,征服他那颗忠诚的心。
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征服,唯独人心是无法征服的。
人心柔弱得不能再柔弱,但是,人心也坚强得不能再坚强。你可以威胁,你可以利诱,你可以恐吓,但是,你就是无法征服它。人心,是一种永不可征服,只可用人心感化的东西。
但是,耿精忠不这样认为。
范承谟抱着必定死亡的决心来到了耿精忠的王府。耿精忠并没有杀了他,杀了他对于耿精忠来说,其实很容易。手起刀落,一切便已完结,但是,耿精忠想征服这个人的心灵。
耿精忠开始了心灵征服的挑战。他让范大人住最简陋的房子(拘之土室),而且给他戴上重重的木枷(加以桎梏),一连十天都没有给他饭吃(绝粒十日),但是并没有让他死。
耿精忠相信,人都是血肉长的,都是会向困难屈服的。
然而,耿精忠败了,范承谟没有屈服。虽然他已经五十来岁,虽然他身上也有病,虽然他想活下去,虽然他想住更好的房子,吃更好的食物,但是,他更想做一个真正伟大的人。
伟人与凡人的区别,就在于伟人永远不满足于像凡人一样去生活。
耿精忠掩盖不了失败后的愤怒,但是,他忍着,他始终相信,只要是人,就是可以被征服的。苦难折服不了范承谟,荣华富贵、加官进爵应该能够折服他,没有人不想要这些。
纵观历史,很多没有被苦难打倒的人,被诱惑打倒了。
熬着苦难很容易,横下一条心,咬着牙挺过去;扛住诱惑很难,他要的不仅是决心,毅力,更要一种超脱荣华的达观。所以有了那句俗语:没有吃不消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能够忍受苦难的人,我谓之强悍;能够抵制诱惑的人,我谓之坚强。
人在最为困难的时候,他想到的一定不是死,而是怎么能活下去。
所以,在生的希望面前,很少人能拒绝生。
耿精忠派了刘秉政巡抚来见范承谟总督,刘巡抚跟范总督说,跟着耿精忠混也不错,人生在世,反正就是混口饭吃,跟谁混饭吃不是个混。耿精忠很敬重您,他希望您能识相。
范承谟没有说话,轻轻地走到了刘秉政的跟前,猛地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奋足蹴之仆)。
刘秉政当即就傻眼,他是来劝降的,想不到范承谟一副吃人的架势,他赶忙叫人把范承谟拉下去,然而不绝于耳的骂声,在刘秉政周围回响:贼被剁已为期不远,我先夺了你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