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并非虚耗,何来尘埃飞舞。
天空阴霾,一片雪花飘落,融进遍地冰霜,再无法找寻踪迹。
不觉间,浓密且硕大的雪片自翻滚不息的乌云中涌下,将山野裹挟其中,弥漫大地。原本热闹非凡的洛邑东市顷刻间变为空巷,再无一人踪迹,奔腾不息的十余里宽洛水也已冻结成一马平川,仿佛整个世界皆被风雪吞没。
东市近邻是一片气势恢宏的院落,红墙青瓦,镂窗雕栏,无一不在彰显其拥有者的华贵身份。朱红色大门旁的两只奇异瑞兽张牙舞爪,像是在守卫着红墙中的事物免受恶灵怪秽的袭扰。
大门慢慢打开,一只奇异的马队鱼贯而出,庄严肃穆,不似人间。
闪电划过天空,传来闷闷的雷声。
风雪扑面,马队依旧严整的保持着队形。身着青色铠甲的骑士胸前披着麻布做成的斩衰,黑色的战马垂头夹尾,不徐不疾的缓缓行进,往日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早已消失不见。马队护卫者一辆青色的篷车,顶着漫天风雪向洛邑城北的上官家林。
上官家林不是一片树林,而是上官族人最后的归所。自从千年前的第一任上官族长长眠于此,两旁的松林便慢慢生长。一条长长的神道连接着洛邑与上官家林,像是一条纽带连接着现世与往生,神道两旁不知道屹立多时的石像生早已经被自然风蚀成嶙峋的怪石。
马队渐渐止步,青色篷车的帷幔也已揭去,露出漆着怪异纹路的桐木棺椁。
骑士下马,分作两队。
一队将墓穴旁的积雪扫净,另一队则挽着绋绳缓缓的牵引着棺椁。雪依旧在下,天空依旧阴霾。扫雪的骑士不时的抬起头望向桐木棺椁,挽着绋绳的骑士常常回过头望向头目棺椁,眼中竟不约而同的流露出敬佩与哀伤。
一名显然还是少年的骑士咬了咬牙,勉强忍受住心中的哀伤,轻声吟唱道: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躇。
这是一首歌,指引灵魂的挽歌。
便是这时,一道微微有些稚嫩的声音想起,与先前的气氛显得极不协调。
“父亲!”
瘦小的身影从一旁的松林中闪出,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依旧是破的。他跑着,几次摔倒在雪中却又爬起,执着地向着棺椁呼喊道:“父亲。”
少年骑士显得很不耐烦,放下手中的绋绳挡在那道身影前,毫不客气的将其一脚踹倒。
上官家的腿术闻名整个神州,这一脚看似无力,却蕴含着巨大的天地之气。
其余的骑士则是木然的看着,就像是在看一出傀儡局。
少年骑士冷声喝道:“上官黎,父亲的灵柩也是你这等逐出家门之人可以冲撞的?”
上官黎从雪中爬起,用黑乎乎硬邦邦的袖子擦干净嘴角鲜血,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向少年骑士。他不是懦弱,正相反他从来不懦弱,行走于人世必须强势是他的信条。洛邑破庙中几乎每个与上官黎发生过争执的乞丐身上都会留下一道深深的齿痕,冬天即使再冷,也不会有乞丐去争夺破庙最里面的属于上官黎与他母亲的栖身之地。
乞丐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惹上上官黎,不死掉层皮!
破庙中的乞丐早已经因为上官黎那近乎癫狂甚至亡命的性格而忘记这名衣衫单薄的少年仅有十岁,只当他当成传说中的鬼伯。
而现在,左脸颊上的泥脚印依旧清晰,少年却无半分血气癫狂。他没有抡起细弱的胳膊朝着对方的鼻梁狠狠砸去,也没有用刻意咬尖的指尖在对方脸上留下道道血痕,更没有张开没有长全牙齿的嘴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母亲昨日过世,知道不能与父亲同穴,只希望这块玉佩可以长陪父亲。”上官黎说着,一字一顿,一字一流泪,语气卑恭到了极点,双手捧着那块雕龙饰凤玉佩,希望面前的少年骑士可以接受这个卑微的请求。
少年骑士面色铁寒,不耐烦的看着上官黎。
“凭什么?”
少年骑士冷冷的问道:“一年前,你同你的母亲便被赶出上官家,凭什么还要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这个要求确实很无理,却并不无礼。
“凭什么?”上官黎自问一句,似乎在脑海中寻找着理由,但根本没有理由。
“你与你的母亲已被赶出上官家,便与上官家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是母亲最后的请求,父亲也一定会同意的。”
“住口!”少年骑士暴喝一声,用力的将上官黎踢出四五丈之外,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痕迹,混合着鲜血,红白交织。
少年骑士似乎很喜欢用脚伤人,就像上官黎喜欢咬人。
上官黎吐出一口鲜血,艰难的站起身体。
少年骑士是上官黎的异母兄长,名叫上官胜,为上官家族的长子嫡孙。十岁入军,十五岁成为骁骑校尉,眉清目秀名声佳美,又博通诸艺富于才情,早已闻名整个洛邑甚至整个天朝。
作为上官家第三代的杰出者,秘术踢星千唯早已修至第二层,家族同代无人能敌。
“上官胜!”上官黎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喊一声。
“我知道,你是上官家族的长子嫡孙,你确实有能力有名气。但我也是上官家的子孙,亡者为大,我母亲的遗愿,你凭什么不答应?”上官黎声嘶道:“母亲遗愿只是希望这块玉佩能够长陪父亲,母亲不求名分,不求利禄,不求富贵的生活,你凭什么不答应!”
四周的骑士依旧待在原地,面色木然。
“凭什么?”一名青甲骑士走来,不苟言笑。
“二叔,看来他还不知道那件事。”上官胜对着青甲骑士问道:“要不要告诉他?”
这名骑士便是上官胜与上官黎的二叔,上官千录。
上官黎看着青甲骑士,眼神中流露出浓浓恨意。一年前,便是这个人趁着父亲远征西南夷联合上官胜将母亲与自己赶出家门。
“凭什么不答应,因为你身上流着的血液不纯正。”上官千录缓缓说道,似乎意识到言语中的不妥,补充道:“很不纯正。”
上官胜冷言补充道:“意思是你是一个杂种。”
周围的骑士依旧立在原地,冷冷的看向上官黎。
似乎有无数道声音在重复先前那句刻薄的话语。
“你是一个杂种!”
“你是一个杂种!”
“你是一个杂种!”
..
上官黎大喊道:“我父亲是天朝镇南军统帅上官千则,母亲是镇南关才女木婉儿,我是杂种那你们是什么?一个小杂种和一个老杂种?”
上官胜面沉似水,一脚踹在了上官黎的小腹上。剧烈的疼痛使得上官黎勉强维持站立的身体重重的倒了下去,一丝血顺着嘴角留下,不知道今日究竟流了多少血。
他的血好像真的很多。
“你的母亲应该叫做慕容婉儿。”上官千录说道,不带有一丝情绪。
“慕容婉儿。”上官黎轻声念叨,似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慕容家族?”上官黎大感意外,如同晴天霹雳。
西南夷山狸族的慕容家,当世四妖族之首,古老而神秘。千年前,天朝与西南夷连年大战,死伤无数。西南夷各部族费劲千辛万苦,以西南夷根本为由,最终求得隐世已久的四妖族帮助。
西南关一战,天朝十万玄甲骑兵覆没,引得天朝朝野震动。
也因此事,古老神秘的四妖族才被神州各国所熟悉。天朝才会在镇南关屯守十万青甲骑兵,名之为镇南军,与北方雪拥关的镇北军并称为天朝坚盾。
上官黎大骂一声:“你放屁!这只不过是你们掩饰不为人知秘密的某种借口。
上官胜面色阴沉,将天地之气运行经络,踢星千唯凝气至满,似乎要一击结果上官黎。
上官千录右手搭在上官胜肩膀,瞬时便止住了经络中运行的天地之气。
“你自幼经脉便与众人不同,无法凝结天地之气修行。你的母亲看似柔弱,却有着深厚修为,天地之气孱弱,自然之力强盛。”上官千录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天地之气为修炼根源,自然之力为西南夷及妖族所特有,神国则将星辰之力看作修炼根源,北方魔国依靠血脉传承。”
这是神州所共知。
“这些都是妖族的表现,如若不信看一下你身上。”
上官黎扯起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果然上官胜先前的一脚并没有在他的小腹上留下任何伤痕,连青紫都没有。
“念及你们与大哥的关系,我也只是废掉你们的修为,将你们赶出上官家。此事如若传出,且不说上官家威势扫地,就连你们也难逃天朝诛杀。现在,你走吧,自从一年前你便与上官家再无任何瓜葛。
“说实话,我不相信。”上官黎说道。
“不论你信与不信,这便是事实。”
“我不相信你们真的会放我走。”上官黎说道:“更何况母亲的遗愿尚未完成。”
“上官家不会同意。”
上官千录对上官黎说道:“不论如何,上官家世代掌管镇南关,不会接受妖族的物品。”
“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妖族的物品。”
上官千录沉默不语,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
“你母亲的物品便是妖族之物。”上官胜大骂一声:“现在抓紧滚。”
上官黎冷冷的看着上官胜,目光宛如一道闪电。
“母亲的遗愿无法达成,不会安息的。”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上官胜问道。
“母亲不能安息,我会很生气。”
“那又如何。”
“在破庙中与乞丐打架,即使打不过我也会狠狠的咬对方一口。”
“你想咬我。”上官胜看着身上的青色铠甲,很难想像会有某种生物可以咬破铠甲。
“我可能会令上官家消亡。”上官黎冷冷的说道,就像是理所当然。
上官胜与上官千录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上官黎,然后看着上官黎一步一步的顶着风踏着积雪向松林处走去。
自然卑躬屈膝无法换取同情,那便不需要卑躬屈膝。
越是悲愤,也越是平静。
一切回复如常,仿佛什么问题皆没有发生过。
挽歌声重新响起,混着漫天的风雪。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躇。
上官黎缓缓走着,不知道将要去何方。
他很不想回到破庙,却又无法不回到破庙。
他回过头,看着那只送葬的队伍,挽歌弥漫在阴霾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