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剑霜站在人群中静静地观察这些卖牛的人。他听见有人在后面悄悄地议论,说这段时间卖牛的人多了,牛都是拉卤的壮牛,但盐井开不下去了,只好将牛也卖了。有人在叹息:
“唉,仗都快打到家门口了,还熬啥盐嘛。”
又有一个人低声说:“王老板的牛一个多月也没有卖出去,知道不?这几天又有好几口井关了。”
缪剑霜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他们,那两个人警觉地闭上了嘴巴。
这时,他看到有个人走上去跟卖牛的人说:“老乡,过来沽下牛吧。”
卖牛的人便跟了过去,两人在一棵树下坐下,双方把手伸进了对方的袖子里。不一会儿,他们的手同时拿了出来,买牛的人好像不满意,摇了摇头走了。卖牛的人一脸沮丧,蹲在地上吧嗒吧嗒猛抽烟。围观的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也没有人再来谈价,卖牛的人便把牛绳解下,悻悻地往回走。这时候,缪剑霜跟在他的后面,同他聊了起来。
“是贵州的大山子牛吧?”
卖牛人望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好心思。
“你说个价吧!”缪剑霜突然说。
那个人猛地转过头,有些狐疑地望着他:“哎,我就巷巷里赶猪——直来直去,这头牛要值五百块,刚才那个人只给四百块,我没有卖,如果你真的要买,就给四百五十块吧。这牛没得说,如果不是要急着变些钱来打发灶工,我才舍不得卖它呢。”
“好,我买了。”缪剑霜一口就答应下来。
卖牛人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缪剑霜把钱如数给了卖牛人。卖牛人认真数了一遍,小心地把钱放进了口袋里。
缪剑霜便蹲下来同他聊起盐场的状况。卖牛人叹了口气说,眼下的形势大家都晓得,仗还不知道打好久,反正盐生意是做不下去了,赚的钱不够交厘金。上好的井就寻个买家转让了,中等的井只有辞退了一些工人典卖一些牛来降低成本,总算能够保住口井;下井就毫无希望了,活不出来只有封井了事……
听说盐井在大量倒闭,盐产大幅下降,缪剑霜感到忧心忡忡。他想,如果盐商都把牛卖了,盐场还怎么开?军供民食从哪里来?咸饷到哪里去拿?
要离开的时候,卖牛人重新走回牛的身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牛头,有点舍不得,眼睛潮湿了起来。缪剑霜看到这个情景,便说:“老乡,这头牛就暂时给你养着,什么时候复工,什么时候你来把牛领回去。”
牛牵到怀家大院的时候,怀穆春大吃一惊。没有人知道这头牛的来历,更不知道缪剑霜牵头牛回来有何深意。
“怀公,过两天我就要回重庆了,这头牛就拜托您帮我养着,牛在此一天,就说明盐场的状况没有得到改变,我们就要加倍努力一天。”缪剑霜说。
其实,盐业的改革方案已经在缪剑霜的头脑里形成了,他准备以破釜沉舟的决心来改革中国盐业。他的头脑里正酝酿着把模范盐厂在桥镇搞起来,他选择的对象就是怀家的卤元井,他要将这口千米的黑卤大井搞成桥镇盐场现代盐业生产的榜样。
四
石鼓崖上的风给怀家带来了电,但怀穆春始终还是没有想明白,怎么风一吹,盐卤就从井下冒了出来呢?
怀如望不会想这样的问题,但他也会常常看着那个转动的叶片陷入沉思。他想,风力发电毕竟只能解决小范围的电力问题,而桥镇这个地方的所有盐井要实现电力拉卤,就必须要修建电厂,但这暂时还是遥远的理想,因为几乎所有的设备都得从国外进口,投资巨大不说,还需要专门的人才。
正在人们为电苦恼的时候,事情就出现了转机。
这年冬天,怀如望得到一个重要消息,说国民政府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准备建设的湘江电厂由于受到战争威胁,已将快要安装完毕的所有设备拆掉,经宜昌运到重庆,准备把设备重新建在桥镇。这些设备包括由英国拔柏万公司生产的锅炉设备和德国AEG公司生产的汽轮发电机组,安装发电后有两千千瓦的容量,完全可以解决桥镇盐场的用电问题。
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呢?老天爷眷顾桥镇的事情好像才第一次发生。不久,桥镇花盐街的尽头悄悄出现了一块挂牌,上面写着“岷江电厂筹备处”的字样,一些电力专家出现在了桥镇,他们将在桥镇的岷江边上修建一座火力发电厂。一时间,桥镇的人们群情振奋,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他们将会用上电了,因为桥镇的街上很快就会插上电线杆,牵上长长的电线,电线上站满了麻雀,它们欢快的叫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桥镇的盐商们,他们已经开始在盘算一度电要花多少钱?能熬出多少盐?比拉牛能便宜多少?比炭柴节约多少……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想起怀如望,因为他是从桥镇出去留过洋的人才,喝过洋墨水,见识比他们多得多。所以只要怀如望出现在街头,就会有人热情地尊敬地同他打招呼,向他请教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怀如望总会耐心地回答他们,他在桥镇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先生。
建电厂的事情也牵动了缪剑霜,因为有了电,盐的生产成本就会降低,盐商的积极性就会提高。他做了件锦上添花的事,为了防止有人投机倒把,他马上让盐局盐业燃料统制处的人与华昌煤矿签了份合同,所有煤炭由盐局统购,核定成本后保证供应电厂,以扩大桥镇的盐业生产。
这天,一大早怀如望就在盐井上忙碌,卤元井成为了模范井后,最忙的就数他了。正忙碌着,突然便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黄伯年发来的电报,说龙昌盐号的两条船在长江上被炸,船上载的正是怀家的盐!
怀如望马不停蹄地赶往重庆。
原来龙昌盐号的三条船在航行过程中满载着从桥镇转运而来的盐,准备通过长江进入湖北境内,但在一个隐蔽的江湾上被日本人的飞机发现,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之。日本人的目的就是要封锁长江航线,见到江上的船只就会疯狂轰炸。这次虽然怀家的盐损失不小,但龙昌盐号的损失更重,船和人都遭到了重创。
怀如望同黄伯年见面后,共同商量对死伤的船员家属尽快落实善后事宜,并及时通知保险公司来谈判赔偿事宜。另外抚恤受伤船员,不管情况如何恶劣,怀黄两家都共同承担责任渡过难关。
黄伯年要的就是怀家的支持,他担心因船被炸公司经营一蹶不振;但见到怀如望后,他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一些,感慨道:“黄家同怀家的交情是铁打的,炸也炸不断啊!”
但这件事对怀如望的影响不小,船只三天两头被炸,商运的代价太大,如此下去进入楚湘黔的食盐必然裹足不前,甚至导致盐运中断。假若战争形势进一步恶化的话,怀家的盐业也危在旦夕,更重要的是弟弟的桥盐银行重庆办事处正处在战争最敏感的地区,安全也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当天,他同怀如茂交谈至深夜,他们谈得最多的问题是重庆是否安全。但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战争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打包票,长沙会战还在持续,中日战事呈拉锯状,战争结果仍是凶多吉少。但怀如茂好像已经习惯了日本人的轰炸,他说现在有防空洞,只是多跑几趟警报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也很自信。这点有些像他们的父亲怀穆春。其实,怀如茂是把重庆当成了金融业大有作为的地方,他要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坚定地做下去的,况且,他还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那天夜里他们两兄弟谈到了徐一萍,怀如茂突然兴奋地说:“哥,到时咱们一块去看她演的戏吧。”
“我从小没有看过什么戏,也不懂,但爹是最爱看戏的。”怀如望骨子里仍然保留着朴实。
“但他那是旧戏,人家演的可是新戏。”
“既然能演戏,一定很漂亮吧?”
“那是!”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说来你都会不相信,也是看戏。”
“看戏?”怀如望有些吃惊。
“是呀,她也正好在看戏。”
“真的吗?我怎么有些不懂了……”
在怀如望眼里,如茂这个比他小不少的弟弟,脑袋里总是装着比他多得多的东西。
两人不知不觉谈到了半夜,但话永远也说不完,好像意犹未尽,过了好久才吹熄了蜡烛。但他们刚刚入睡不久,怀如望就听到远处传来了防空警报的鸣声,接着又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炸声,他急忙推开窗户,正好望见很远的地方腾起了几堆火,他知道日本人夜间都在实施空袭,心里不由得猛抽了几下。怀如茂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他连起都没有起来,只说了句:
“哥,别管它,睡吧,就当蚊子飞过。”
说完他便侧过了身,很快传来轻微的鼾声。
怀如望却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