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医过去遇到牛瘟一般是采用中药秘方,把中药熬出来往牛的嘴里灌,但这样的土方法见效很慢。牛瘟的传染性非常强,一日不除,细菌就会迅速繁衍,随着苍蝇蚊虫、脏水四处传染,如洪水猛兽。形势一天天的恶化,人们便赶紧牵上成群的牛开始逃离桥镇。牛群拥挤在狭窄的道路上,牛蹄扬起的灰尘,几里路外都看得到。十日之后,桥镇的牛全牵往了别处躲了起来,盐井几乎全瘫痪了下来,花盐街上冷冷清清。
牛瘟过去是三月之后的事了,桥镇的人拿牛瘟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等和熬。这三月中,桥镇盐场等于重新洗了一次牌,很多盐商不堪重负便将盐灶转让出去,而盐工们也挣不到钱,随处可见唉声叹气的人。怀穆春算了笔账,怀家因为这次牛瘟少出了十万担盐,损失巨大。
这年的秋天本来丰收在望,树上结满了柿子,灯笼一样,要是往年孩子们早就爬树采摘去了,但这年大家都没有心思顾得上,已经熟透的柿子像鸟粪一样打在地上。
等天气凉透了,才有人把牛重新牵了回来,井上才又响起了吱嘎吱嘎的拉绳声,而这时,从光绪年间起川省实行的官运制已经完蛋了。
这天,怀家的男人们按照惯例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怀家祠堂。等人都到齐了,怀穆松便把分家的事情提到了面上。他又穿上了那件豹皮褂子,每当他一穿上这件霸气的衣裳时,人们都会感到有些不同寻常。
开场白是怀穆松主持的,他慢慢地说道:
“今天要讲的只有一事,家父年事已高,兄弟之间都成家立业,儿女成行,该是谈论分家的时候了。”
大家把目光放在怀荣三的身上,但他已经年迈,耳聋眼花,看上去几近昏聩,这样的情景让怀穆松和怀穆霞有些有恃无恐。人们又把目光投向了怀穆春的身上,大家知道,他才是怀家真正的主心骨。怀穆春对这件事早有准备,便说:
“常言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我认为现在还不是谈分家的时候。”
“当着爹的面有啥不可?”怀穆霞说。
“我看以现在的情形,以后就谈不清了……”怀穆松不冷不热。
“桥镇上百家大商户,人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难道你们觉得现在谈论这事对怀家有利吗?”怀穆春说。
“现在不谈更待何时?”怀穆霞磕了磕铜嘴里的烟灰。
“如今官运一完,谁也罩不住谁了!”怀穆松说。
“可合在一起才能做大事呀。”怀穆春敞开双手,像要抱住什么。
“如今就你说了算,跟我们不沾边,做大事又有何用?”
怀穆松的话一出,下面的人迅即像是开了的熬盐锅,叽里咕噜地翻滚着热气腾腾的盐卤。
怀穆春脸色大变,他想不到大哥如此针锋相对。怀家就好比一栋房子,它需要的是最坚固的梁柱,他不是想争权夺利,独霸怀家的家长地位,而是其他人暂时还不足以担当重任,难孚众望。同时他也知道,单靠一个人也做不成大事,要做大事业必须要积蓄所有的力量,小门小户的狭隘想法有害无益。
“在这个家里,大事情只有爹说了才算。”怀穆春站了起来,他的眼里带着恼怒。
“我看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啊!”怀穆松说。
“还是分了好,免得打肚皮官司。”怀穆霞补了句。
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却听见父亲怀荣三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碗里的茶水晃了出来。
“你们都糊涂了吗?分家?这二十四个天井能分得开吗……”
大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表情瞬间凝固,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几只燕子在梁枋斗拱间穿来穿去,好像是在抢着衔回暴风雨前的最后一点泥巴和食物。
怀望回到柳城的时候,他想到的是母亲杜小琴一定在三望坡上等他,因为在他离开家乡去桥镇的时候,母亲就是从三望坡上把他送走的。
但是,当他站在三望坡上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怀望匆匆地往家里赶,三望坡离他的家还有三四里地,但短短的几里路让怀望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母亲说好在这里等他的。
怀望又加快了步伐,那个专门用来接母亲的轿子在山路上一闪一闪,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沉闷和让人窒息。翻过一个山坡就能望见家门口的那棵梨树了,母亲就应该站在树下,小的时候,每天母亲都站在树下呼喊他,她只要一喊,风就能把声音送到他的耳朵里,他也就会从麦地或是树丛中伸出脑袋来,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但现在他没有看见母亲,怀望的心里有种巨大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被无限地放大了。
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屋门,怀望突然感到了不祥之兆。篱笆的四周长满了杂草,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屋梁上没有挂着哪怕是一串玉米,院坝里也没有一只鸡鸭,仿佛一切都在静默中发出破败的气息。这样的景象绝不是他走之前的样子,他本来是兴冲冲地赶回家的,甚至他还有些荣耀的感觉,因为他找到父亲了,而且这次是专程接母亲到桥镇去享福的,这不,轿子是崭新的,跟他一起来的轿夫都是年轻力壮的,那可是怀家的气派呀!但现在好像突然变了,等待他的却是一场冷冰冰的场面。
母亲怎么不在家里?难道家里出现了大的变故?
怀望想寻找答案却四下里无人。天渐渐黑了下来,他被汗水打湿的衣裳被风一吹,便感到了阵阵寒意。怀望想起去附近的乡亲家问问,他们一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已经感到了不祥,在桥镇的有那么几天,他就做过不祥的梦,在梦中他是被吓醒了的。
那是怀望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
小琴是在怀望离开她三个月后去世的,当时她几乎每天都到三望坡上去等怀望,有一天突然下起了狂风暴雨,她在回去的途中全身淋湿,又在山坡上摔了一跤,滑到了山坡下,她本身就虚弱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回去后就一病不起,亲戚来照应了几天却一点不见好转,悲悲切切到了最后,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第二天,怀望去了母亲的坟头,他把那袋从桥镇带来的花盐撒到了坟上。又去了三望坡,把那顶轿子留在了那里,那轿子是红绸面的,喜庆的颜色让山岭子都燃烧了起来……
小琴的死出乎怀穆春的意料,他没有料到事情是这样的结局,命运对他简直就是开了个巨大的玩笑。那个当年梅花一样的女子只留下了一丝清香走了,而带给怀穆春的是一生的隐痛。
这年,按照怀家的辈分,怀穆春把怀望的名字改成了怀如望,正式成为了怀家的一员,这样他便和妹妹怀如月、弟弟怀如茂生活在了一起,怀穆春又专门给他请了当地有名望的私塾老师。他对怀如望说:
“如望,你就跟如茂一起去好好念几年书吧。”
当时怀如望比怀如茂大很多,但两人却坐在一根板凳上读书,常常引来同族孩子的围观。
四
有个老人曾说,桥镇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平安过,大灾大难一直不断。但是,桥镇就像棵矗立在大地上的黄葛树,掉了叶、折了枝、断了根都会顽强地生长出来,所有的伤痕都在岁月中弥合,并化成了一种永恒的平静,而这样的平静却总是伴随着风雨飘摇。
一日,从嘉定顺江而下的新任知县杜任之经过桥镇时,诗性大发,即兴赋诗一首,其中有四句:“波憾长堤万灶烟,轻舟双桨水中天,架影高低筒络绎,车声轱辘井相连。”其实桥镇边上的这条江上,来往的无非是些得意或者落魄之辈,写诗抒怀是家常便饭,有名的如李白、岑参、陆游、苏轼之流,千百年来也只留得一两句被后人称颂,而像无名的如杜任之这样的文人,写的诗如泼进江中的墨,顷刻就散了,留不下一点痕迹。但是,让杜任之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诗却成为了桥镇历史的一段记录。
牛瘟的事情没过多久,盐商们仍在心有余悸,一场火灾又降临了。
在春天的一个夜里,桥镇的人们正在睡梦当中,突然听见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叫:“失火了!失火了!”
很多人以为是花盐街上起火了,纷纷跑到街上,但他们并没有看到街上有任何火光,正在纳闷之际,才有人喊,是咸草坡上的盐井起火了,要人们快上山救火。
怀穆春一听说是山上,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是卤元井吧?他不敢稍有麻痹,速速带领人向咸草坡奔去。
在路途上的时候,看见有人往镇上跑,人影憧憧,他拦住其中一个人,急问是发生了什么情况,那人在匆忙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
“咸海井上起大火,大火正在蔓延,已经把旁边的缝源井、新盛井全引燃火了!”
怀穆春大惊,还想问个明白,而那人已经跑远了。
这几口井正挨着卤元井,情势十万火急。
怀穆春加快了步伐,等他带的一帮人冲到咸草坡上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卤元井旁边,寒风猎猎,已是一片熊熊火海。
怀穆春大惊,这火不是小火,而是漫天大火,火势摧枯拉朽,所过之处无一井架房屋能幸免,顷刻间就可以让百丈高的天车倾塌。这时,山上的火在翻天覆地滚动,如此大的火势要想保全盐井简直是异想天开,唯一的办法是保住井基,其他如灶房、柜房、偏厦、牛栏、枧管等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保住了井基,以后还可以恢复。
但井基如何保全?怀穆春突然想起了山坡上的卤池,里面装有上千担的卤水。
“拿斧头来!”怀穆春大声喊道。
只见怀穆春迅速跃上那个高高的卤池,挥起大斧将池壁砍破,瞬间卤池倾盆而下,轰的一声向卤元井冲去,像凶猛的潮水一样将井基淹没……
“卤元井被烧了!”
一个工匠飞速跑进了怀家大院,怀家的燕禧堂上早已站满了坐立不安的老老少少。
“什么?卤元井……被烧了?”怀荣三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倒在了地上。
怀家乱成了一片。人们看见一只乌鸦飞过了怀家大院。
等怀穆春下山的时候,已经天明了,咸草坡上一片狼藉,不少地方还冒着一股股浓烈的焦烟。这片山坡上大大小小的盐井有几十口,如今只有卤元井残败的井架还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而其他的盐井大多数已被烧毁,不少人站在山坡上傻傻地望着,两眼发直,也有人在掩袖拭泪,悲痛欲绝。
怀穆春说不出一句话来。
满山遍野都变成了焦土,他的胃在痉挛、疼痛,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吐出一口黑痰来。
怀荣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没有经受住这个噩耗的打击。他一动不动,亲人们围着他,但他目光呆滞,可能在弥留之际追忆着逝去的年华。这时的怀荣三会想起王贵,就是那个眼睛瞎了的好人给了他一条明路,但王贵没有看到卤元井的凿成,在九泉之下都带着遗憾,当然这个遗憾也是他怀荣三的遗憾,他为此多付出了二十多年的代价!而赵旺,哦,那个可怜的出家人寂灯,是他做了尘世的最后一件事,让卤元井成为现实,但如今卤元井又遭受了大火的摧毁,这正印证了井无百日安的古训!唉,这口卤元井怎么就像人的命运一样曲折多桀……
思绪像破碎的船片浮满了水面。
****郎中已经很老了,他拄着拐棍,连轻飘飘的药包都勾不住了,他那有名的三番扇就把病号住的神话已经过去了,人们看到的他只是个老眼昏花的垂垂老者。
****郎中坐在怀荣三面前,他不是来看病的,他只是来说几句话的。但他们没有说成话,****郎中全白了的胡子动了动,在地上落下好大一块阴影。
这时候,怀穆春已踉踉跄跄从山坡上回到了家里,他来到床边,轻声说:
“爹,井基保住了。”
怀荣三的眼里很快溢出了几颗泪水来,在眼周的皱纹里慢慢蠕动。这句话仿佛是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的,如果没有这句话,他可能还会一直等下去,就像当年王贵老爷子在临死前等待打出盐井的消息一样。这时,只见怀荣三的喉咙里一阵涌动,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便突然被哽住了。瞬间空气凝滞,一切变得静谧,包括从窗户外透进的那束光都暗藏着一种虚空。
那颗老泪顺着他的脸颊终于掉了下来。
就在这颗泪落地的时候,所有积聚的悲伤“哗”的一下爆发了出来,仿佛盐山塌了下来,带着阵阵呼啸。怀荣三的手落到了床下,这样的告别其实就是放弃。人最终都得放弃。他的一生都在寻找盐,盐是他的生命,当年王贵曾经说他是命里有盐的,他是带着盐命来的,但为什么命运却是如此多舛,命定的事情也会有那么多的坡坡坎坎?他的一生可以用光亮来概括,只是这时候,怀荣三脸上的那颗泪分明还带着一些不安,而众人的眼泪蜂拥而至,让那一点不安更加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