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这还不简单?我有耳目呀。”张绍宽低声道。
“耳目?”怀穆春有些惊诧。
“是呀,我先问你,这酒如何?”张绍宽说。
“……好酒。”怀穆春仍在云里雾里。
“这是我从贵州仁怀用盐船顺道带过来的,专门供这家酒家。”
“这又是何道理?”
“好酒才能吸引人,我只需在一边洗耳恭听,啥消息不就都汇到我的耳朵里来了?”
“那又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呢?边岸那边可是三日之内就要挂牌领引,靠船没有四五日到不了。”
“嘿嘿,我自有我的办法。我养了一批信鸽,在官购之前就把这些鸽子送到桥镇,当日放走,盐价两日内就传回去,三天后那边挂牌,已可以先手下单,神不知鬼不觉。”
怀穆春恍然大悟,他想起之前也曾想到过这江声楼同盐一定有关系,看来这一切都得到了验证。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生意可以这样做,如此赚钱方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这张绍宽真是个人精。
可以说,张绍宽的生意经是着着实实给怀穆春上了一课,过去倒是在古代军中有飞鸽传书的故事,但张绍宽利用信鸽来赚大钱,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过的。怀穆春想,如果用张绍宽的头脑再加上怀家的财力,不是可以成就更大的财富?这样一想,就有了新的主意,他当下决定让张绍宽当宝庆钱庄的掌柜。
其实,开设宝庆钱庄并非怀穆春一时心血来潮,这件事情在他心里酝酿了多年。
怀家的现金流水达百万银两之巨,如果以怀家的经济实力发行庄票,一定会吸引很大的汇兑资金,既有银两平色的盈余,也有借贷的中间利润,更重要的是这些钱可以让怀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就像怀家为自己修了一个大池塘,随时都可以从塘中取水抓鱼,而且只有钱生钱、钱滚钱才是最快最赚钱的生意。
宝庆钱庄开在花盐街上,临着大盐码头,这个地方一直是盐斤秤放的地方,每日人群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钱庄是个两层宽敞楼房,青砖黑瓦,店招高悬。人一进去钱庄,只见柜台亮亮堂堂,伙计精精干干,堂面极显富贵气派。
宝庆钱庄一开业,生意红红火火,钱一流动起来,怀家的生意就更大了。那段时间怀穆春又买下了几口旺井,还办起了炭厂,怀家所有井灶的燃料供应就有了保证。怀家一时间生产规模扩大了不少,声势更加浩大,纵横岷江流域沿岸引地。
三
怀穆春自从离开贵州后这一去就是十多年,贵州对他来说,只是天上的一朵云,偶尔望望而已。他心里虽然也一直挂念着小琴,但眼下的情形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曾经给杜长贵写过两封信,但都石沉大海,音信全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过了很多年,怀穆春也渐渐对贵州的事淡漠了,同小琴的那份情缘也成为了一段久远的回忆。
其实,自从怀穆春离开柳城后不久,杜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杜长贵仍然经营着他的盐铺,小买卖平平淡淡。有一天,他在喝酒时突然问小琴:
“穆春先生走了多久了?”
“七十七天了。”小琴回答。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杜长贵吃惊地望着女儿。他清清楚楚看到女儿的眼里掉下一颗泪来。杜长贵好像感到了什么,但又不好多问,他只好闷闷地喝着酒。第二天一大早,杜长贵就带着伙计准备去进货,临走时,他看了看门上贴的那副“春云夏雨卤声远,虚谷浮岚梅花香”的对联,都有些破损退色了,又看到女儿站在门口恋恋不舍的样子,便说:
“穆春先生说他三个月内就回来,但他是回来做官的,我们是小户人家,挨不上什么边呀。前几天有人来提亲,我看对方家境不错,等我回来后就把这件事情办了。”
小琴心里一阵难过,但还是点了点头,便说:“爹,我知道了,您快去快回吧。”
但这次杜长贵就再也没有回来。原来是在途中遭遇了不测,钱财被强盗抢了精光不说,人也身负重伤,还没有抬回柳城就一命呜呼。小琴哭了三天三夜,然后把城里的盐铺打点后便回到了乡下,跟着亲戚过日子。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肚子正一天一天大起来,她已经怀上了怀穆春的孩子!十个月后,小琴生下了一个男婴,她为孩子取名叫怀望,因为她曾经告诉过怀穆春要在三望坡等他。在那些年里,小琴的处境极为艰难,乡里的闲话也多,她只有低头做人,最关键是她下决心不再嫁人了,她这是为怀望着想,谁会替她收养个私生子呢?十二年后,怀望已经渐渐长大,小琴觉得应该把真相告诉孩子,也是为孩子的未来着想,于是对他说他的父亲在遥远的桥镇,现在你已经快长大了,应该自己去寻找自己的亲身父亲了。
十二年后一天,小琴把儿子送到三望坡,伤感地说:
“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把你父亲送走的,今天我也把你送到这里,记住孩子,你是怀家的人,应该去投奔怀家!”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阵,怀望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
这一天,桥镇的街上来了一个清秀的少年,衣衫简朴,身上挎着蓝花布包。
此时的少年早已用完了所有的盘缠,靠乞讨才走到了桥镇,但他的心里充满了一丝希望。正是天黑时分,怀望找到了怀家大院,正要上前,就听见看门的家丁厉声问道:
“找谁?”
“找我爹。”
“谁是你爹?”家丁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他。
“怀穆春。”
“啥?三爷……呸,如果讨饭我可以赏你一碗,要是乱言乱语,谨防老子打扁你!”
“我爹就是怀穆春!”怀望又说了一遍。
“滚,滚,滚!臭叫花子!”
家丁“咚”的一下把门关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怀穆春早早地起了床,他站在天井里问仆人昨夜怎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喧嚷声,看门的家丁回答是有个臭叫花子在外面闹腾。这么一说,怀穆春便不再在意,等用完早餐后,他便吩咐人备轿准备去盐井查看。出门的时候,他正要跨进轿子,突然看见门外大墙下倒着一个少年,他连忙上前,看到孩子正在酣睡中。家丁在一旁说:
“三爷,就是这野娃儿昨夜折腾了半宿。嘿,他还说他要找爹呢,笑死人了!”
“哦,有这等怪事……”
“我看是饿疯了,等会儿我用黄荆条子把他赶走!”
怀穆春又看了一眼那个少年,眉目深锁,突然有些怜悯说:“不要赶他,去找件衣服给他盖上,等他醒了,给他端碗白饭吃。”
怀穆春坐上轿子起了身,但走在半道上,他心里隐隐若有所动,连忙叫住轿夫往回走。等他回到大院门口的时候,却没有看见那个倚靠在照壁墙角的少年,他问家丁,家丁连眼睛珠都没有转一下,就回答说他已经走了。
其实家丁说的是假话。当时的情况是家丁怕麻烦,心想凭什么要白白送碗饭给他,要是他吃了赖上了咋办?便想把他赶走了事。当时他恶狠狠地走到照壁前,一脚把怀望踹醒,大声吼道:“快滚!”
“我要见我爹!”怀望揉了揉眼睛。
“我们老爷刚才来了,他说没你这个儿子。”家丁嘴角挂着嘲笑。
“……没我?”怀望很震惊。
“是啊,实话告诉你,我都想给咱三爷当儿子呢。”
“让我进去,我要见我爹!”
“快滚,不要脸的东西!”家丁眼睛一楞,凶相毕露。
“呸,狗奴才!”
家丁勃然大怒:“敢撒野,看老子打断你的腿!”
周围已经聚拢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家丁怕他继续闹事,给怀家摆摊子丢脸,便找了几个人把怀望绑了起来,扔到了镇头的人市口。
这天也怪,人市口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运盐的盐老板来挑搬运工,此人留着个山羊胡,蒜头鼻上密密地布满了红红的疹子,是个大酒糟鼻。他斜着眼睛挑来挑去也没有满意的,最后他走到怀望面前,把他肩上插的草圈一扯,便把他领了回去,家丁得到了二十个铜板。这时的怀望已经精疲力竭,便迷迷糊糊地跟着老板到了岸边,酒糟鼻便先给了碗饭给他吃,看他狼吞虎咽吃完,酒糟鼻才对他说:
“你把衣服脱了。”
怀望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把衣服脱了,只剩件裤衩。酒糟鼻在他的身边转了一圈,看到怀望胸上几根细细的肋骨,便狠狠地丢了一句:
“这碗饭白给你龟儿吃了!”
“我不会白吃你的饭。”怀望犟着头,把嘴角的一粒饭抹进了口中。
酒糟鼻觉得这小子还有几分较劲,便说:“好吧,我暂时把你留下,但你要听着,从明天起每天要扛三船盐才有饭吃,少扛一包都休想动老子的筷子!”
得知有人寻父寻到怀家这件事的是怀穆松。
那天墙外发生争吵事情后,几个仆佣、丫环便在院子里聊闲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怀穆松无意中居然听到了,他一想,此事甚是蹊跷,又把当时守门的家丁寻来,仔仔细细问询了一番,料定此事必有隐情。
有了寻父这件事,怀穆松突然看见了希望,当即他便与怀穆霞商量,要尽快找到这个来寻父的少年。
但在哪里去找呢?当时家丁把人往人市口一送,只当送瘟神,就再也没有管他的死活,后来是被人捡去了,还是独自离开了桥镇谁也说不清。怀穆松想,那个孩子若是离开了桥镇,要想再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留在了桥镇,就还尚存一线希望,但桥镇的盐场工人多达数万人,要想找到一个不知道名字、相貌特征模糊的少年也非易事。他们判断,既然是千辛万苦来寻父,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离开桥镇,可能还留在此地,而只要留在此地,就还有再找到他的机会。
而此时的怀望寻父不成,孤零零地一人待在桥镇,任由命运的摆弄。
他没有想到,自己是满怀希望地来,却遭了当头一盆冰水。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他根本没有能力去应对冷酷无情的现实。怀望想哭,想大哭一场,因为他的心里灰凉到了极点,要是在贵州老家,他还可以靠在母亲的怀里痛哭一场,但在他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同情他,也没有人理睬他,他就是个被人抛弃的臭叫花子。
怀望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太困了,也太饥饿了。这一千里路程他是拼着命走过来的,白天顶着毒辣的太阳,夜晚数着寒冷的星星,风餐露宿,蓝布包裹里背的干馍所剩无几,他只好省着吃,每次都只能吃一小块,揉成粉状放进嘴里,让胃还能蠕动为止;他的脚被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厚得要用刀去割,割出来的茧皮有鞋底那样厚。但怀望心里想的是母亲,他必须要给母亲一个答案,他相信母亲是为了这个答案而活着的。
在途中,怀望的心里曾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因为他就要揭开自己的秘密了,这是他从小至今深藏心底的强烈渴望。所以怀望想,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何况他母亲在三望坡上嘱咐过他,他姓怀,是怀家的人,他是回怀家来的!
但怀望一直是忐忑不安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父亲到底还会不会认他这个儿子?就算即使认了,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怀望对那个庭院深深的大院子一无所知,那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方。他看见院墙内树木掩映着亭榭楼台,有几只鸟把翅膀在空中悠然一收,便落了进去,这难道就是他父亲住的地方?如此豪阔的地方难道就是他的家?这个山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庞大恢宏的院子,他从贵州到桥镇一路上也没有见过,他不敢相信自己同它有任何一点关系。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产盐,盐堆得像雪山一样,但怀望相信连她母亲也不知道怀家有这么大的房子。如今,他千辛万苦来到了桥镇,找到了怀家,但他却进不去,里外是两重天,他如今连那些在院子上空飞翔的麻雀都不如。
空船停靠在岸边,搬盐工****着上身,他们把盐包下到船上,待装满了船,下一只船又接了上来。工人没有停息,只要停息下来,酒糟鼻就会大发雷霆,在他的眼里,那些工人就是牛马,喂了草就得干活。
但让酒糟鼻想不到的是,怀望这个看起来羸弱的少年居然连干了七天都没有倒下,他那细得像根草一样的腰居然没有被压垮。他不知道那些力气是否真的是从那一把嫩骨头里冒出来的,因为这样笨重的活,连那些身高七尺的壮汉也难吃得消。
怀望从小就上山砍柴背薪,是个地道的苦孩子,年纪虽小,却要承担一个壮年男人的负担。自从当了搬盐工,他便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一百斤的盐包他一天要扛上百包,才能换来饭吃,因为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活下来。
酒糟鼻是个吝啬鬼,最初他不相信怀望能替他卖命,他的算盘是只需半日,就让怀望自己滚蛋,正好可以抵了那碗白饭。但后来看到这孩子还有些用,便一阵窃喜,因为如此廉价的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他只花了二十个铜板!要是在其他老板那里,像这样好的体力,每日除了三斗碗白饭不说,还要在饭上盖一层肥肉,每月还得帮补几斗白米。那天,酒糟鼻假惺惺地对怀望说:
“老实干,出了我这里没有人会要你!”
开饭的时候,酒糟鼻破例给他加了根咸菜。
怀望在酒糟鼻那里干了一个月,每天除了没日没夜地干活,直到累得精疲力竭倒头就睡外,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而这仅仅换来的只是没有被饿死。
他好像把寻找父亲的事情遗忘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又过了一月,天气渐渐变凉,季节已入秋。那一天,怀望一如既往地****着上身,跟在一队人的后面扛着盐包,轮流着把盐包码在船上。突然间,他好像闻到了一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心里突然有些涌动,哦,是稻谷的味道!原来这条船刚刚卸了稻谷来装盐,船上还遗留着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