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转两拐,九指又去了藏车的地方,那地方真是隐蔽,没有人发现得了。他揭去了蒙在牛车上的树枝,然后架上了牛,摇了两鞭子,粪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时,九指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每种情况将如何应对,但走着走着,九指的心底有种莫名的恐慌,犯起了嘀咕。他想,如果冲过这关,他九指这辈子就不愁吃喝了,但要是冲不过这关,那他会死得很惨,像抹了喉的鸡公,跳不了几下了。九指突然有些悲哀起来,这样的情景怎么想都有点像当年打咸草坡上的那口盐井,那次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但就是那一点点出了纰漏。他娘的,难道宿命又出现了?九指心头像被针尖扎了似的,身子一怔,往牛的屁股上猛摔了一鞭子。
半个时辰就过了蜈蚣坡,过了蜈蚣坡不远就要到那个检查的关口了。这时九指看到路上多了些行人,也有推着鸡公车的,甚至还有一辆载着很多人的牛车和一辆拖着坛坛罐罐的马车走在他的前面,道路上浮泛着人声,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九指镇定了下来,他自有他的瞒天过海计,因为他的一只手只有三根指头,连刀都抓不稳,拿不起刀就不可能杀人,杀不了人咋能做叛匪?这是他的逻辑。他想,只要他把手掌伸出来亮在空中,就可以顺利过关,当年他就是凭四根指头骗过了怀荣三,这次他要凭三根指头骗过所有搜查的官兵。
这样想着的时候,牛车就到了关卡,九指跳下车,站在了一旁,排着队接受检查。
他蹲到了地上,斜着眼睛看前面的车是如何通过的,只见几个士兵走上去,车上的人全部跳了下来,挨个挨个排着等候士兵的搜查,这群人中有男有女,男人高高地举着手,士兵用刀背在他们身上随处拍打,只要有金属的声音就立马拿下。士兵走近女人的时候,她们则小张着手臂,防着那些士兵顺手在胸口上乱摸,但就这样也随时传来尖叫的声音,很快就会听见那些士兵的高声坏笑。
不一会儿,载着很多人的牛车便通过了关口。这时,一个士兵又朝着那辆拖着坛坛罐罐的马车走去,他东看看西瞧瞧,一会儿垫着脚,一会儿猫着腰。突然,士兵从车上抽出只土罐,猛地扔在地上,“哗”的一声散成了碎片,但里面什么也没有。车主马上哭丧着脸,冲了上去。这一惊让九指预感到不妙,这时就听见车主同士兵争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又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传来,士兵冲上前去伸手就给了他一下,车主捂着脸跳上了车,骂骂咧咧地赶着车过了关口。
这一幕让九指胆战心惊。但等不到他细想,他的面前已经走来了那个腰上挎着大刀的营官,营官面无表情,冷冷地问:
“从哪里来?”
“蜈蚣包。”
营官也像刚才那个士兵一样围着车东看看西瞧瞧。
“拉的是啥?”
“猪粪。”
“******,这车粪拉来拉去,当拉小媳妇?”营官眼睛一楞,“砸开!”
九指的脸色刷地变得铁青,腿一软,尿从裤裆流了出来。九指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其实,上次魏宝侥幸过关后,是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把一车银子拉到桥镇,打仗之地谁都避之不及,谁不是带着家财往外逃?可没有想到的是,这辆粪车居然又回来了,显然这其中必定有诈。
这时,营官走近粪车,大刀一挥,粪桶“哗”的一声裂开了个大口子,粪水臭气熏天地冲了出来,但等粪水一流完,里面就听见了骨碌碌的声音,营官用脚猛一踹,粪桶的木板顿时碎成了几块,只见白花花的银子哗哗哗地直往地上掉,所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九指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土灰,而这时的他已经被士兵牢牢地擒住,被一根绳索五花大绑了起来。
怀穆春一走就是大半月,当他忧心忡忡一路奔波的时候,桥镇已经被官兵收复。
桥镇街道上乱哄哄的,顺天军刚撤走,朝廷的官兵便蜂拥而入,迅速控制了这个小镇,到处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肃然。整个桥镇还在惊魂不定中,很多人还不敢回家,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乱世还要持续多久。又过了几天,人们听说曹黑头的人马已经完全被困进玉津山后,才陆陆续续地回到桥镇。怀家的人随着纷纷返城的人们一道回到桥镇时,时局基本已经稳定了。又过了些日子,传说曹黑头的人马已动弹不得,官兵又往前推进了几十里地,他们在玉津山周围挖深沟、垒石堡、设木栅,布下梅花椿,只等最后把顺天军困死在那座陡峭的山中。
桥镇总算暂时平静了,但整个街巷显得毫无生气、奄奄一息。要是往年,腊月的时候,一大早就听见鸡叫了,那些鸡是专门为过年养的大公鸡,红红的鸡冠,舒展的羽毛,它们的声音高亢、雄壮,声音掠过了桥镇的早晨,并让这样的早晨阳气十足。还有那屋顶上晾晒起的簸箕,远远一看,小镜子似的,把那些四处游荡的人们都照了回来,簸箕里成块的糯米晒成了粉,白白的粉里透出一股微微的米酒香,在大街小巷弥漫……
但今年是彻底没有指望了,年关里冷冷清清。而就在除夕的前一天,桥镇上突然尘土飞扬,一队人马冲进了桥镇,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怀穆松已被衙门里的捕吏抓走了,只留下一纸牌票,上面写着:立拿叛犯怀穆松赴审。
桥镇的人都在纳闷,怀穆松这是怎么了?怀家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原来,九指在牢里把怀家送的那一车银子的事情全部招供,当然他的下场可想而之,最终逃不了朱笔一勾人头落地,按照大清律例,凡叛逆者均斩立决。据说在砍掉他脑袋的时候,要用一张布把两只眼睛蒙住,这样他就看不到刀斧手的面目,到了阴间便死无对证。不少人目睹了九指在刑场的全过程,后来有人讲述当时的情景时说,只听见脆生生的一下,就那么一下,跟九指当年剁掉自己的手指头没有什么区别,人头落地就像剥开了颗花生壳那样简单。
而怀穆松被捕与九指的交易有关,这也成为了逃不脱的罪名。给叛匪送钱财等于通匪,通匪的下场同九指是一样的。怀家没有想到被人讹诈后,最终还落了个不白之冤。怀穆松一抓进去,自然少不了苦头吃,通匪是罪不可赦,何况乱世用重典,不杀几个不足以震撼人心,朝廷这回是黑了心的要杀上一批。这样一来,怀穆松被押进死牢,只等秋季朝审后砍头了。
怀荣三已到了风烛残年,接二连三的灾难让他心力交瘁。他坐在夕阳的余光中,心中充满了悲哀。
坐到天将黑时,怀荣三突然吩咐把怀家所有的人叫到燕禧堂上。不一会儿,大堂里就挤满了人,大家都不敢发声,空气沉闷窒息。其实怀荣三就是想把一大家族的人都叫到面前,好好生生、挨个挨个地望着眼前的老老少少,看看他们当中到底有谁能担当大业,能够把怀家继续好好经营下去。他看了半天,不禁有些心酸,因为让他最难过的是,如果怀穆松遭遇不测,怀家这么大的家业让谁来支撑?三个儿子中,怀穆霞谨慎有余,精明不足,难当大任,而怀穆春远在贵州候官,他的前程是在仕途上……
怀荣三叹息了一声,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他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须臾之间,燕禧堂上变得空空荡荡。这时只有慧英在他耳边说了句:
“太爷,我给您捶捶背?”
慧英是洪灾时,怀荣三收留的那个女孩,如今已长成个懂事的大丫鬟了。怀荣三点了点头,慧英便轻轻地为他捶起背来,不一会儿,怀荣三在那就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都没有真正的轻松,他梦见自己一直在从井里绞一桶水,他使劲转着轱辘,但桶老是绞不上来,他用了全身的力气,直到累得精疲力竭。他想过放弃,但却不敢放松绳索,因为一放,桶就会“咚”的一声落到井底,摔得稀烂。就在怀荣三渐渐陷入绝望中的时候,怀家的大门被敲响了,守门人先是一愣,然后高喊起来,声音像风一样传了出去——
“三少爷回来啦!”
怀荣三从梦中突然听见了什么,他张开眼,还以为是梦中的场景,迷迷糊糊中有些失落。他刚要闭上眼睛,却又分明听到了一个声音急火火地传了过来。没错,他没有听错,是他的儿子怀穆春回来了!
四
按照大清律例,凡是死罪犯人都要关在牢里监候,等秋审后奏请定夺,如果情实,那就在七月初一后行刑;如有矜疑,则由抚按御史再审,但死罪必须要皇帝御准后才能执行。如今怀穆松被关在大牢里,等待六月秋审,而眼下才是二月间,这中间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是死是活必须要在这段时间后见出分晓,而拯救怀穆松的事自然就落到了怀穆春的身上。
怀穆春首先想到的就是黄振纶,他同怀家的交往非同一般,眼见这样的大难不能坐视不管,自然要助一臂之力,而且他还认识那个神通广大的厨子胡大江。但事情却在这时出现了变化,原来那个抚台大人由于政运不佳,被人参了一本,回京城去了,而胡大江看势头不对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但黄振纶在岷江水道上人缘广,便对怀穆春说:
“三少爷,案子要过督抚衙门,咱们一起到省城去想办法吧!”
那天是惊蛰,正是昆虫的萌动之时,但两岸望去,菜花还稀稀疏疏地开在田间地头,不像往年,一到二月间,菜花成片,烂漫得无边无际。怀穆春站在船头,船上装了几箱银子,把条小船都压得沉沉的,其实旁人不知道,那是他变卖了两口盐井的钱,怀家这几年不景气,亏耗得厉害,都快现底了。
空中飘着零星的雨点,丝丝寒风袭来,怀穆春不禁打了个喷嚏。
一路上,黄振纶告诉怀穆春,说这次到成都务必要去见一个马王爷,此人背景非同一般,家族渊源深厚,神通广大,督抚都要敬他三分,要想方设法让他答应帮忙,救出怀穆松就有希望。两天后,船到了锦江边,他们把船停靠在九眼桥头。下船后,怀穆春在岸上把船绳拴了个死结,对下人说如果不把人救出来,他绝不解这根缆绳。在他心里,怀穆松不救出,怀家就是条无舵之船。
第二天,怀穆春换了身干净整洁的长衫,提了一盒上佳的峨眉新茶,跟着黄振纶去了马王府。一见面,黄振纶介绍道:
“这位是我表弟,姓怀名穆春,是慕名而来见见您老的。”
怀穆春在一旁随机应变:“早就想来见见先生,我专门给您带了些家乡的茶,新鲜得很,我来为先生泡上一壶品尝。”
“两位是客,泡茶的事就让下人来做吧。”马王爷说完便马上吩咐丫鬟,等了会儿又说,“清明前请来我这里,二位可品品龙井的头茶。”